大靖王朝元启二十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连绵的阴雨浸透了整座紫宸殿,檐角铜铃在湿冷的风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宫变前夕那压抑的心跳。禁军统领魏峰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甲胄上的雨水汇成细流,在地面洇开深色的痕迹。他不敢抬头,只听见龙椅上那个年轻帝王的声音,冷静得像淬了冰:“传朕旨意,死守西华门。”
萧彻那时刚满二十一岁,登基三年,尚未完全握紧皇权。太后联合外戚发动的宫变来得猝不及防,羽林卫的刀锋映着宫墙的血光,将早朝的肃穆劈得粉碎。他穿着龙袍在乱军之中突围,玄色十二章纹的朝服被划破数道口子,金线绣成的龙纹断了爪,像折翼的困兽。
“陛下,这边走!”魏峰嘶吼着挡开刺来的长枪,枪尖擦着萧彻的脖颈划过,带起一串血珠。混乱中,一支流矢呼啸而来,精准地钉入萧彻的肩胛。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身后是通往皇家猎场的悬崖,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他最后看见的,是魏峰伸出的手,和那只手上狰狞的刀伤。
坠落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梦。风声灌满耳朵,撕扯着他的衣袍,也撕扯着他逐渐模糊的意识。身体撞击岩石的剧痛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都像是要把骨头碾碎。他感觉自己像片残破的叶子,被狂风卷着坠入深渊,那些关于江山社稷、权谋争斗的记忆,随着不断的撞击一点点剥离,最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在一片潮湿的苔藓气息中醒来。头痛欲裂,肩胛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他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前是茂密的树冠,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上。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冷湿滑的岩石和粗糙的树皮。身上那件象征帝王身份的朝服早已被荆棘勾得不成样子,华贵的云锦皱巴巴地裹着身体,沾满了泥浆和草屑。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常年握笔、执玉,却从未沾过半点风霜的手,此刻却布满划痕,指关节处渗着血。
“我是谁?”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像一颗石子投入空荡的湖面,激起一圈圈茫然的涟漪。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为何会在这里,想不起任何事情。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零星的碎片闪过——明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还有一个模糊的、威严的身影,却怎么也抓不住。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萧彻费力地转动眼珠,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少女,背着竹篓,正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她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发间别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脸上带着被山风吹出的红晕。看见躺在地上的萧彻,她显然吓了一跳,脚步顿住,竹篓里的草药散落出来,滚了一地。
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萧彻的鼻息。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她松了口气,随即皱起眉头,看着他肩胛那狰狞的伤口和满身的狼狈。
“你怎么样?还能说话吗?”少女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干净又清甜。
萧彻张了张嘴,喉咙里依旧发不出清晰的音节。他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无助,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孩童般的空茫。
少女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把散落的草药重新拾进竹篓,然后蹲下身,试图将萧彻扶起。他身材高大,即使受伤虚弱,也比她重得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半扶半拖地架起来。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少女问道。
萧彻茫然地摇摇头,眼神空洞。
“你不记得了?”少女有些惊讶,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摔到头了?”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勺,énj果然鼓起一个大包。
看着他浑身沾满泥土,狼狈不堪的样子,少女叹了口气。她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最终决定先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
少女的家在山脚下的一间茅屋,简陋却整洁。院子里种着几棵蔬菜,墙角堆着一些干柴。她把萧彻安置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然后拿出自己采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我叫阿禾,”少女一边忙碌一边自我介绍,“你暂时先住在这里养伤吧。看你这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怎么会掉到山下来。”她看着萧彻依旧茫然的眼神,又看了看他身上沾着的泥土,随口说道:“你浑身都是土,就像从尘埃里来的一样,以后我就叫你‘阿尘’吧。”
萧彻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阿禾忙碌的身影。阳光透过茅屋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阿禾悉心照料着阿尘。她每天上山采药,回来后煎药、换药,还要做饭、打理院子。阿尘的伤势渐渐好转,但记忆却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他像个初生的婴儿,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好奇。
阿禾教他认识院子里的蔬菜,告诉他哪种能吃,哪种有毒。他却总是记不住,眼神里带着一种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疏离。阿禾让他帮忙劈柴,他拿起斧头,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笨拙地挥舞着,差点伤到自己。阿禾看着他磨破的手掌,心疼地用草药细细包扎,嘴里嗔怪着:“你呀,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命。”
阿尘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些简单的农活如此生疏,仿佛自己的人生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夜晚,阿尘常常会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发呆。他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和忧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事情。阿禾问他在想什么,他却只是摇摇头,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
阿禾以为他是想家了,安慰道:“别担心,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镇上打听,一定能找到你的家人。”
阿尘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轮皎洁的月亮。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茫然和……一丝深藏的执念。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尘的身体渐渐康复。他开始尝试着帮阿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学着耕地,虽然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他学着挑水,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埂上,水洒了一路,却从不抱怨。阿禾看着他磨破的手掌,看着他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
而阿尘,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被阿禾的温柔和善良打动。他喜欢看她做饭时忙碌的身影,喜欢听她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喜欢她用带着草木清香的手为自己包扎伤口。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只要看到阿禾的笑容,心里那片空白的地方,就会被填得满满的。
山脚下的茅屋,因为一个失忆的“阿尘”,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烟火气。而那个关于“阿尘”真实身份的秘密,就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只是那时的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场意外的相遇,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又会让他们在命运的洪流中,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
茅屋前的桃树还没有种下,溪边的野草莓还在等待着成熟的季节。阿禾依旧每天上山采药,阿尘依旧在田埂上笨拙地劳作。阳光温暖,岁月静好,仿佛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只有萧彻自己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呼唤着,提醒着他,他的人生,绝不仅仅是眼前这片田园和这个叫阿禾的女子。只是那声音太过遥远,太过模糊,他抓不住,也想不起。
他只能像个普通的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在夜深人静,对着月亮皱眉的时候,他会偶尔想起那个模糊的、威严的身影,和那句似乎刻在骨子里的话:“朕的江山……”
话未说完,便已被更深的茫然吞噬。他摇摇头,将那些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转身走ۨ̅屋。阿禾已经睡熟,呼吸均匀。他在她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一片安宁。
或许,这样也不错。他想。忘记过去,留在这里,和阿禾一起,过着这样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只是他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在他坠崖的那一刻,悄然转向。而他和阿禾的人生,也将在这场身份错位的相遇中,被彻底改变。
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只是那月光,照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和照在茅屋的干草堆上,终究是不一样的。而属于萧彻的那片月光,又将在何时,重新照亮他迷失的记忆?
无人知晓。
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响。(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