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雷光凝成的根须还在往识海里钻,魏珩却在剧痛中忽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笑声嘶哑得像破锣:“按理来说,这确实是个死结。”
他抬眼看向那团膨胀的黑影,眼神里的慌乱正一点点褪去,露出沉淀多年的清明:“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你真的是先生’的层面上。”
黑影猛地一滞,先生的声音陡然尖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魏珩缓缓直起身,尽管每动一下都像有骨头在摩擦,“先生教过我,《三德》《四贤》里说的完人,要知廉耻、懂进退、品行端正——可他更说过,‘书里的完人是镜子,照见方向就好,真要学成书里的样子,反倒成了木头’。”
他望着黑影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先生说‘人无完人’,说‘罪孽不可怕,怕的是藏着罪孽不肯赎’。他若真在天有灵,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言而无信’,会逼我选‘困守’或‘毁灭’吗?”
黑影剧烈地扭动起来,破庙的幻象开始晃动,梁柱上的霉斑像潮水般褪去:“你在混淆视听!你就是不敢认!”
“我认。”魏珩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惊人,“我偷了生姜,破了承诺,没敢告诉先生,这是真的。我曾怨过他残疾拖累我,这也是真的。”
他的目光穿透黑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大雪天——破庙外的雪没到膝盖,先生刚断了腿,血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痕,像条冻僵的蛇。他趴在先生背上,只觉得先生的脊梁骨硌得人生疼,心里偷偷怨:为什么先生不是个能跑能跳的壮汉?
可后来,他自己磕破了膝盖,不过寸许的伤口,就疼得直打滚。他才忽然想起,先生断的是双腿,骨头碴子都从裤管里戳出来过,却从没人见过他掉一滴泪,最多是夜里躲在墙角,用袖子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说:“枉我读了一辈子书,竟要靠个孩子养活……他爹把他交托给我,我不能让他跟着我磋磨……”
那时他躲在草堆后,看着先生花白的头发在月光里发亮,忽然就懂了——先生不是不怕疼,是怕他看见疼;不是不怕苦,是怕对不起那句“我会把他教养成人”的承诺。
像先生这样的人,曾是簪缨世家的公子,一朝从云端跌进泥里,双腿尽废,尊严被碾碎,换作别的读书人,怕是早寻了短见。可先生没有,他拖着残腿教他认字,忍着疼给他讲“廉耻”“信义”,不过是想让他走条正路。
这样的先生,怎么会用最刻薄的话剜他的心?怎么会不懂“知错能改”比“永不犯错”更像人?
“你不是先生。”魏珩的声音陡然拔高,灵力在识海里轰然炸开,“先生会骂我,会罚我,却绝不会困着我——他教我守规矩,是为了让我活得堂堂正正,不是为了让我被规矩困死!”
“你是谁?”他直视着那团黑影,目光如剑,“是我自己的怯懦,是我不敢面对的愧疚,才让你借着先生的样子来骗我!”
黑影发出刺耳的尖啸,瞬间缩成一团,墨色的雷光疯狂闪烁,却再难侵入魏珩的识海分毫。破庙的幻象彻底碎了,少年时的自己、先生的身影,都化作光点消散在风中。
墨色雷光凝成的光晕里,那道身影一步步走近时,魏珩忽然屏住了呼吸。
青布长衫依旧洗得发白,鬓角的白发在光里泛着银辉,可那双垂在身侧的手,却不再是记忆里枯瘦如柴的模样。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先生的腿,竟好好地立在那里,裤管挺括,不见半分空荡荡的残破。
“先生……你的腿……”魏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像是刚发现般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熟悉的温和:“心魔里的景象,总该圆满些,才好让你认不出破绽,是吧?”
他走到魏珩面前,抬手的动作自然流畅,再没有当年因残疾而生的滞涩。指尖落在魏珩头顶时,那股暖意却和记忆里分毫不差,熨帖得让人心头发酸。
“你现在修的《一字诀》,”先生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他丹田的方向,“是我少年时赌气写的东西,想着‘一字破万法’,如今看来,倒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魏珩猛地一怔——那本在城镇书铺随手买的旧书,封皮都磨掉了角,他原以为是哪位无名修士的残篇,竟藏着这样的渊源。
“我不是真的‘在’。”先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轻得像风,“你砚台里藏的,是我怕撑不到你长大,拼死剜出的一点意志;《一字诀》里流转的,是我写那功法时的少年意气,算是残魂的碎片;剑气长河里的身影,是你凭着《千字文》里的字意,硬生生从我残存的魂魄痕迹里,勾出的一点影子。”
他抬手,掌心浮出砚台的虚影,里面流转的微光忽然分成几缕,一缕融入魏珩的丹田,正对着《一字诀》运转的气脉;一缕飘向识海,轻轻触了触那道刚松开的“季”字结。
“这些年,就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被你一步步捡起来,凑成了个模糊的‘我’。”先生笑了笑,身影开始泛起淡淡的透明,“直到你心魔爆发,这些碎片忽然有了力气,借着你对我的念想,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算是……最后送你一程。”
魏珩的眼泪砸在雪地上,溅起细小的雪沫:“那生姜……你真的知道?”
“你揣着它跑回破庙时,怀里揣着的不止是生姜,还有药铺老板追出来的骂声,我在破庙里听得真真的。”先生的指尖滑过他的脸颊,擦去泪痕,“可我更知道,你是想省下三个铜板,给我多买一捆柴火。阿珩,错了是真的,但那份心,比什么都干净。”
他低头,看着魏珩渗血的衣襟,目光里闪过一丝心疼,却没再说责备的话:“我教你‘不偷’,是怕你丢了骨气;可我没教你‘错了就该烂在心里’。我要你当‘完人’,不是要你当块捂不热的石头,是要你知道,认了错,赎了罪,哪怕身上带着疤,也是堂堂正正的人。”
魏珩感觉丹田处的《一字诀》忽然自行运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流畅。那道缠着“季”字的心结,在先生的灵力触碰下彻底松开,化作点点金光融入道基。炼气大圆满的灵力如决堤的江河,奔涌向新的境域,莹白色的丹珠开始旋转,越来越亮。
“阿珩,”先生的指尖落在他眉心,那股温和的灵力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像藏着无数细碎的光粒,“我这残魂碎片,撑不了太久。你生父生母的事,我与抄家主谋的过往……这些年藏在心里的秘密,都封在这道灵气里了。”
魏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灵力里裹着细密的信息流,像写满字的纸卷,被小心地收进他的识海深处,沉在最安稳的角落。
“待你筑基圆满那日,它自会解开。”先生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像在描摹最后一遍模样,“别怨我现在不说——有些事我本不该说,太早知道,也反会成了你的枷锁。等你再稳些,再强些,才能扛住那些过往的重量。”
他顿了顿,身影又透明了几分,语气里忽然多了点自嘲般的温和:“说起来,后来的我,确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断了腿,教你认字,为柴米油盐发愁,连块生姜都买不起……可也多亏了这份‘普通’,才让我看懂了,日子里的烟火气,比书里的大道理更养人。”
最后一缕灵力彻底沉入魏珩眉心,识海深处那卷“纸卷”轻轻合拢,散发出安心的暖意。
“走了。”先生笑了笑,这一次,再没有留恋
身影化作漫天光点,随墨色雷光一同落下,一半融入魏珩的丹田,助他稳固道基;一半散入风雪,彻底没了踪迹。
魏珩站在原地,应是夏季的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指尖抚过眉心,那里像藏着个温热的秘密。丹田内,筑基境的灵力奔腾如潮,莹白色的丹珠上,季”的字影愈发鲜活,仿佛随时会从珠上跳脱出来,在他掌心写下新的字。
他摸了摸心口,似乎还残留着先生最后那点“普通”的温度——是破庙里的烛火味,是草药混着霉味的气息,是教他写字时,笔尖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崖下的呼喊越来越近,王猛的声音带着哭腔:“魏师弟!你要是再不吭声,我就上来了!”
魏珩深吸一口气,转身时,风雪恰好落在他的肩头。他知道,先生留下的那道灵气,会像个约定,在他筑基圆满那天,轻轻叩响识海的门。
而现在,他要先走好脚下的路。
“王师兄,”他扬声回应,声音里带着灵力初定的清朗,“我成了。”
雪地里的脚印一路向下,深浅不一,却步步扎实。像极了先生教他写“路”字时说的:“一笔一画,踩着泥走,才叫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