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头,“段”字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悲壮。段韶按剑立于最高处,铁甲冰冷,脸色比覆盖城墙的薄霜更冷硬。宇文宪主力逼近的消息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每个人心头。城下,正是春耕时节的田野已是一片狼藉,新筑的壁垒上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将军,北门.....箭楼塌了半角。”周军的冲车.....一名浑身浴血的校尉踉跄奔上城头,声音嘶哑。
段韶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北方,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那座雪冢...,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压过了城外的杀声与城内的喧嚣:
“拆!把靠近城墙的屋子,全部拆掉,梁木、砖石,都搬上来,告诉工匠营,熔了府库里所有铜器,要造箭头,更多的箭头”。他猛地转身,眼中似乎燃烧着火焰...扫过城头一张张疲惫、恐惧却又隐含决绝的脸,“宇文宪想进城?可以,踩着我们的尸骨进来,用他北周儿郎的血,把青州城的墙砖染透再进来...。”
他拔出腰间佩刀,刀锋指向城外如潮黑压压的北周大军,嘶声咆哮:“人在--城在,青州,是殿下托付之土的最后一寸。今日,要么我们在此浴血重生,要么,便以此城为棺……!
“杀...”
“杀...!”
城头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那声音不再是恐惧的宣泄,而是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咆哮。士兵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烧尽,只剩下血红的疯狂,滚木礌石如雨落下,熔化的滚烫铜汁从城头倾泻,新熔铸的、带着毛刺的箭矢带着尖啸射入敌阵,每一块砸下的砖石,每一支射出的箭,都带着段韶军最后的不甘与仇恨...。
宇文宪坐镇中军,看着青州城头爆发出的、远超他预料的惨烈抵抗,眉头紧锁。段韶疯了,整座青州城都疯了,这已不是守城,这是用血肉和残骸堆砌的死亡。
攻城战变成了最原始,最残酷的消耗。青州城墙在巨大的冲车和投石机的反复轰击下,不断崩塌、修补、再崩塌。尸体在城下堆积如山,又被后续的冲锋踏平。护城河早已变成一片猩红的沼泽,城墙上,段韶军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活着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挥舞着卷刃的刀枪,嘶吼着扑向爬上城头的敌人,抱着对方一同坠下高高的城墙...。
段韶身先士卒,铁甲早已被血染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左臂已被流矢贯穿,用布条死死勒住,右手长刀挥舞,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千钧之力,卷刃的刀锋依旧能轻易撕裂皮甲骨肉。他像一尊浴血的战神,又像一头濒死的凶兽,在城头最危险的地方反复冲杀,用身体和意志填补着一个个被撕开的缺口,他眼中只有血色,只有杀戮,只有那个风雪中的托付...。
“将军,西门....西门破了!”凄厉的呼喊带着绝望传来。
段韶猛地一刀劈翻眼前的敌人,转头望去。只见西门方向浓烟滚滚,喊杀声震天,巨大的城门在冲车反复撞击下,终于轰然碎裂,北周具装甲骑如同黑色的铁流,咆哮着涌入城门洞。
城破了!
段韶身体晃了一下,肋下旧伤在剧烈的搏杀中早已崩裂,剧痛撕扯着他。但他没有倒下,反而爆发出更加凄厉的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宇文宪。”他笑声嘶哑,带着无尽悲凉,“想拿青州?老给你一座空城,一座火葬场。”
他猛地抓住身边的亲兵队长,双目赤红如血:“传令,点燃粮仓,点燃所有他们想用并想要带走的东西,把火油......泼向所有能烧的东西,快...。”
亲兵队长看着段韶眼中那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瞬间明白了他的决绝。他重重点头,嘶吼着带着最死士冲下城头,扑向城中。
段韶不再看涌入城中的敌军,他拄着卷刃的长刀,一步步走向内城最高处向粮仓的方向。沿途,零星的抵抗还在继续,每一处巷口、每一座燃烧的房屋,都成了段韶军最后的坟墓,也吞噬着北周士兵的生命。
...他登上粮仓前的台阶,这里是他最后的据点。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烈焰,粮仓被点燃了。储存堆积的谷物瞬间化作冲天的火柱,炽热的气浪席卷而来,紧接着,军械马厩、甚至靠近内城的民居....无数火头在城中各处疯狂窜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整座青州城,如同被点燃的巨大火盆……。
宇文宪的先头部队刚涌入城中,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火海惊呆了,狭窄的街道变成了烈焰与浓烟的死亡陷阱,不时有燃烧着的梁木砸落下来,灼热的气流让人窒息。冲在最前面的具装甲骑,沉重的铁甲在高温下变成了烤炉,士兵惨叫着从马上跌落,瞬间被火焰吞噬。
“段韶,你这个疯子。”宇文宪在城外望楼上,看着瞬间化作烈焰地狱的青州城,脸色铁青,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
粮仓前,段韶独立于火海之上。炽热的火焰映照着他血染的残甲和疲惫却无比平静的脸。灼热的气流卷动着他花白的鬓发,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瞬间被高温蒸发。
他缓缓抬起手,用那柄卷刃的长刀,在粮仓巨大的木门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刻下深深的、如同血书般的字迹:
“此门之后,唯段韶与殿下旧部骸骨。
青州寸土,尽付一炬。
勿寻。”
刻完最后一笔,他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背靠着滚烫的木门,缓缓滑坐在地。目光越过熊熊烈焰,越过坍塌的城墙,仿佛看到了风雪中的军营,看到了高长恭写下血书时绝望而坚定的眼神...。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吞噬了他的身影。他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片如释重负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殿下.....”
嘶哑的低语,被淹没在烈焰的噼啪声中。
青州在燃烧,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将黄昏染成一片妖异的血红。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幡旗,在凛冽的风中翻滚升腾,久久不散。这座由兰陵王高长恭旧部用生命和忠诚铸就的最后堡垒,连同它的守护者,一同在烈火中化作了冲天的烟柱和满城的余烬。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既是毁灭的悲歌,也是不屈的魂灵在世间最后一次、最惨烈的绽放...。
……
烈焰焚城数日方熄,北周柱国大将军宇文宪最终踏进这片焦土时,得到的只是一片冒着青烟的、触目惊心的废墟。遍地是无法辨认、被烧得焦黑蜷缩的骸骨,有他麾下精锐的,更多的则是段韶军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木头灰烬的恶臭。他在亲兵的护卫下,来到内城那座巨大的、只剩下焦黑骨架的粮仓前。那扇刻着字的大门,被烈火烧得半毁,炭化严重,但门板上那几行用刀深刻下的字迹,在烟熏火燎后,反而如同地狱的烙印,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
宇文宪盯着那几行字,沉默良久。风卷起地面的灰烬,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最终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复杂:“收殓.....厚葬吧。此城.....勿留一兵一卒。”他调转马头,不再看这片炼狱般的土地。青州已无价值,段韶用一把大火,彻底焚尽了北齐最后一点希望,也焚尽了他宇文宪速战速决的野望。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废墟和一个被刻在焦木上的、充满嘲讽与决绝的名字。
…………
————
时间流逝……
关于兰陵王与王妃雪冢的故事,关于那十名守护雪冢直至战死的士兵,关于青州城冲天的大火和粮仓门上那焦黑的刻字.....都渐渐化为乡野间口耳相传、越来越模糊的传说...,英雄的面容在时光中褪色,悲壮的细节在口水中磨损,最终只剩下几个空洞而传奇的名字,和几声对遥远战火的唏噓。
唯有“河清海晏”四个字,如同一个永不结痂的伤口,一个永远悬挂在天边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无数黎民百姓的渴望与叹息里,低回呜咽,永恒地诉说着那个关于盖世功勋、至死不渝的爱情、刻骨猜忌的毒酒、血肉守护的雪冢、以及烈火焚城的最终毀灭的悲歌。这悲歌的余音,穿透了时间的尘埃,提醒着后人,太平盛世的珍贵与脆弱!(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