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千钧一发、火星子随时要燎原的瞬间——
“闹腾啥呢?!”
一个苍老、沙哑,却像口破旧铜钟般沉浑洪亮的声音,猛地从门口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齐刷刷地扭头!
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自动让出一条道。
王师傅背着手,站在那里。
老头还是那身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深蓝工装,脚上一双沾着油泥的老旧翻毛皮鞋。他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站在那里,像一棵在风雨里扎根了百年的老树,自有一股沉甸甸的份量。
他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慢悠悠地扫过门框上那个被扳手砸出来的、狰狞的破洞,扫过周建刚手里那把还带着木屑的沉重扳手,最后,像两盏穿透迷雾的小油灯,稳稳地、沉沉地钉在了方脸男人那张惊怒未消的脸上。
“王…王工?”
方脸男人脸上的暴怒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去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他下意识地把指着周建刚的手收了回去,背到了身后。
王师傅没理他,枯瘦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抬起来,随意地朝墙角那台缝纫机点了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这机子,”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建刚,“我徒弟媳妇的嫁妆。那机脚底下的三角木楔子,我徒弟亲手刨的,亲手楔进去的。”
他眼皮一撩,看向方脸男人,浑浊的眼珠里透着一股子洞悉一切的锐利,“怎么?工商所的同志,管天管地,如今还管到工人家里头,使唤自家的嫁妆了?”
方脸男人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耳光,火辣辣的。他梗着脖子,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却还带着强撑的官腔:“王工!您老德高望重,但…但这可不是使唤嫁妆的事儿!她!林秀云!屡教不改,接私活!搞资本主义那一套!这机器就是作案工具!必须没收!您徒弟他还暴力抗法!妨碍公务!性质恶劣!”
“私活?”王师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嗤笑。
他慢悠悠地弯下腰——那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没人敢催他——枯瘦的手捡起了地上那条被踩了一脚、沾了灰的喇叭裤。
他抖开裤子,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那样式时尚的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充满创造的活力。
“给街坊邻居裁件像样的衣裳,”王师傅抖着那条裙子,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外一张张看热闹的脸,最后又落回方脸男人脸上,“挣俩鸡蛋钱,给孩子买条不吊脚的裤子,穿得体面点…这就是你们嘴里喊的‘资本主义’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那厂子里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整天磨洋工混日子的,算什么?!社会主义的蛀虫?!”
他抖着那条喇叭裤,像举着一面无声的旗帜:“这手艺!这针脚!这心思!正经!比厂里那些混吃等死、糟蹋国家布料的,强百倍!”
巷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刚才还嗡嗡的议论声彻底没了。
连野狗都缩回了垃圾堆深处。
马兰花那张刻薄的脸瞬间煞白,像只受惊的老鼠,拼命缩着脖子,想把自己藏进人堆里,生怕被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到。
王师傅不再看方脸男人那张青白交加的脸。
他把裙子仔细叠好,放在旁边那张被周建刚带倒的小板凳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毛的工装外衣扣子,手伸进内兜里摸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枯瘦的手上。
他摸出来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那手帕灰扑扑的,边角都磨破了。他动作缓慢,一层一层,极其仔细地揭开。
里面,是三张崭新的、边缘挺括的“大团结”!十元面额!三十块钱!
在八十年代初,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个熟练工小半年的积蓄!
王师傅枯瘦的手指捏着那三张钞票,没有半分犹豫,“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了方脸男人僵在半空的手里!
钞票硬挺的边角硌着方脸男人的掌心。
“罚款,三十!”王师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硬气,“白纸黑字,二十块的罚单!剩下十块,算多退少补的押金!收条!开给我!”
方脸男人像被那三张钞票烫着了手,下意识地想缩,却被王师傅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还没完。
王师傅那只枯手又伸进了内兜,这次摸出来的,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都起了毛边的纸片。
他抖开,上面印着锦绣棉纺厂鲜红的抬头,底下是几行手写的字迹,盖着公章和一个清晰的名字:王德顺。
“厂里八级技工,王德顺!”王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用这红章子,用这三十年工龄,担保!”
他把那张纸片也拍在方脸男人另一只手里,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工具,还给她!人,我徒弟,”他指了指还握着扳手、胸膛剧烈起伏的周建刚,“我领走!有任何问题,去厂里技术科找我王德顺!我顶着!”
方脸男人彻底僵住了。
他左手捏着那三张滚烫的“大团结”,右手捏着那张盖着红章的担保书。王德顺三个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在锦绣市,在纺织行业,八级工王德顺这个名字,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分量比他们所长还重!
他看看手里的钱和纸,又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破旧工装、背微微佝偻、眼神却像磐石一样坚硬的老头,再看看门外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目光扫过周建刚手里那把扳手和林秀云依旧攥着剪刀、指节发白的手。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强烈的憋屈感涌了上来,压过了最初的暴怒。
他脸皮抽搐了半天,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破锣:
“…下…下不为例!”
说完,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挥手,像驱赶什么晦气的东西:“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开门口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两个年轻的工商,如蒙大赦,赶紧松开摸着铐子的手,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灰蓝色的制服,像一股退潮的脏水,转眼就消失在新风巷污浊的夜色里。
看热闹的人群,也像被风吹散的浮萍,悄无声息地散了。马兰花跑得最快,连滚带爬地钻进自家门板后,“砰”地一声关得死死的。
狭窄的铺子里,只剩下王师傅、周建刚、林秀云,还有地上那条叠好的喇叭裤。
死寂。
只有周建刚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王师傅没看他们,他走到门框边,看着那个被扳手砸出来的破洞。枯瘦的手握住还嵌在木头里的扳手把,用力一拔!
“哐当!”
沉重的扳手被他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敞开的工具箱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这才转过身,走到林秀云面前。
林秀云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背靠着冰冷掉灰的墙,身体微微发抖。
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把小小的剪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剪刀尖刺破了掌心一点皮肉,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冷汗,黏腻腻的。
王师傅浑浊的目光落在她攥着剪刀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
那张年轻的脸,写满了惊魂未定、屈辱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
老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很深,像两口沉淀了太多岁月风霜的古井。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沙哑得像久经风霜的大山,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能砸进人心里的力量:
“丫头,”他叫了一声,很轻,“脊梁骨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脊梁骨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带着电流的惊雷,不是劈在耳边,而是狠狠劈在了林秀云死死攥着剪刀、几乎痉挛的心口上!
她猛地一颤!
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戳破了那层死死支撑着她、让她攥着剪刀准备拼命的硬壳。
所有的恐惧、委屈、愤怒、后怕…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攥着剪刀的手指,倏地松开了。
“当啷…”
一声清脆却异常微弱的轻响。
那把沾着她掌心一点血痕的、冰冷的小剪刀,掉落在积满灰尘和木屑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安静地躺在了灰土里。
与此同时,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林秀云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砸在那把小小的剪刀旁边,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身体顺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下去,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无声地奔流。
仿佛要把这一夜,这一天,这几个月积攒的所有委屈、惊惶、不甘和恐惧,都随着这滚烫的液体,冲刷干净。
王师傅看着她无声恸哭的样子,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沾了灰和血点的小剪刀,用粗糙的拇指抹掉上面的灰尘,轻轻放回缝纫机台面上的针线盒里。
然后,他走到周建刚面前。
周建刚还僵在那里,像座凝固的雕像。手里还虚握着那把并不存在的扳手,手臂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眼睛里的血红还没完全褪去,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刚才那爆发出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怒,此刻变成了沉重的、无处发泄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王师傅抬起枯瘦的手,没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周建刚宽厚却紧绷的肩膀。
“啪!”
一声闷响。
这一巴掌,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周建刚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眼里的赤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的师傅。
王师傅没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间一片狼藉、充斥着硝烟和绝望气息的破铺子,最后落在墙角那台沉默的缝纫机上。
“收拾收拾。”老头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日子,还得过。”(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