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文华殿内檀香袅袅。朱由检正端坐案后在批阅奏章,一身素色常服,案几上放着一只黄花梨的“保温杯”,一杯清茶,余温尚存。
殿门轻启,司礼监秉笔太监徐应元躬身引路,身后跟着一位布衣老者孙承宗。他未着官服,只一身青布直裰,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如松,步履沉稳。行至御前,孙承宗肃然下拜:“老臣孙承宗,叩见陛下。”
“孙先生请起。”崇祯的声音温,“赐座。”
徐应元亲自搬来锦墩,孙承宗谢恩落座,目光却始终低垂。
崇祯细细打量着这位兄长的帝师。孙承宗的面容比记忆中更显沧桑,眉宇间的刚毅却丝毫未减。上上一世,崇祯一直以为他是东林党魁,后来才知他不过是因主持正义而被误认为东林。真正的东林魁首们,反而不愿与他为伍。
可能是因为这位“真君子”的存在,会让那些“伪君子”无所遁形吧?
“先生可知朕为何独召见你?”崇祯开门见山。
孙承宗略一沉吟,坦然道:“老臣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崇祯轻笑,指尖轻叩案几:“先生不必拘礼。朕今日召对,是想听听先生对蓟镇之战的看法。”
孙承宗抬头,目光如炬:“陛下此次亲征,击退束不的,收复大宁,实乃壮举。然……”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老臣斗胆直言,屠戮过甚,恐使喀喇沁诸部彻底倒向建州。”
崇祯眼中精光一闪:“先生以为,朕该怀柔?”
“威恩并施,方为上策。”孙承宗沉声道,“喀喇沁虽桀骜,然若能以市赏羁縻,或可为我所用,共抗建州。”
“先生错了。”崇祯摇头,声音陡然转冷,“赏,永远不如罚有威慑力;金子,永远不如刀子管用!大明能给朵颜、喀喇沁的,无非市赏;而建州能给他们的,是屠戮,是灭族!朕若不趁束不的入寇被击溃之机夷平大宁,来日他们就会为建州带路,绕开蓟镇,直扑京师!”
孙承宗一怔,眉头微蹙。他虽知蒙古诸部反复无常,却仍抱有“以夷制夷”的幻想。崇祯的话,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很残酷,可能也没说错......
“先生可知喀喇沁近年动向?”崇祯冷笑,“他们连察哈尔的林丹汗都能卖,还不是谁的刀更利就跟谁走?朕不屠大宁,难道等他们引建州铁骑南下?”
孙承宗默然。蒙古诸部,确实只认强权。林丹汗手握北元正统,照样被喀喇沁部背刺,大明又凭什么让喀喇沁部冒着被建州灭族的风险效忠?
只是......这位少年天子的杀伐之心,也着实重了一些。
崇祯见他沉默,语气稍缓:“不止蒙古,朝鲜亦不可恃。无论他们过去多感念大明,如今在建州屠刀下,只能俯首称臣。若朝鲜还有人念我大明之恩……”他目光锐利如剑,“那也得等我明军登陆,将他们的国王‘请’到沿海小岛‘保护’之后!”
孙承宗心头一震,听这小皇帝的意思,还想对朝鲜国王下手?
“先生可知,我大明如何才能振作?”崇祯这时忽然自问自答,“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他猛地起身,走到悬挂的《九边十三镇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蓟镇、宣府、大同:“九边十三镇有五十九万大兵,若皆能满粮满饷,平辽何难?可朕在蓟镇看到的,却是饿着肚子守长城的疲卒!靠这样的兵,莫说平辽,他们自己都快反了!”
孙承宗面色凝重。他何尝不知边军困苦?但朝廷财政早已千疮百孔,哪来银子补足欠饷?
崇祯看出他的疑虑,冷笑道:“先生是否在想,朝廷没钱?”
孙承宗苦笑:“陛下明鉴。太仓岁入不过六百万,九边年需饷银逾八百万,这还不算京营、锦衣卫及各省兵马……”
“所以!”崇祯猛地打断他,“在九边满饷之前,莫再奢谈平辽!更别再向沈阳拱了!”他手指重重戳在锦州位置,“辽镇,守好现有地盘即可!”
孙承宗闻言一怔。皇帝这话,分明是要放弃进取,甚至……隐含放弃锦州之意!
难道皇上赞成王在晋的主张?
沉默片刻,崇祯忽然话锋一转:“先生可知,如何才能让九边满饷?”
孙承宗思索片刻,道:“清丈田亩,追缴欠赋;整顿盐课,严查走私;裁撤冗官,节用爱民……”
“先生所言,皆是老生常谈。”崇祯摇头,“这些事,谁来做?靠谁来做?”
孙承宗一怔。
“先生是君子,君子不党。”崇祯盯着他,一字一顿,“可满朝文武,结党营私者众!先生孤身一人,如何推行这些开源节流的政令?如何帮助朕整顿朝纲?”
孙承宗沉默。他一生秉持“君子不党”,却也因此屡遭排挤。天启朝时,他因主持正义被阉党打压;如今阉党被打压,东林眼看要复起,可那些江南士绅出身的“清流”,又何尝真心接纳过他?
崇祯忽然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先生,朕欲让你入阁,任武英殿大学士。”
孙承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
“但......”崇祯目光如炬,“先生若真想做成大事,就得扛起东林党的大旗!”
孙承宗浑身一震,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挣扎之色。他一生以“不党”自持,如今皇帝却要他……主动结党?
崇祯看出他的犹豫,缓缓道:“先生,东林已非昔日东林。如今的魁首,不过是江南豪绅的代言人,满口仁义,实则贪腐无能。先生若不出面整饬,东林恐怕比阉党都不如!
阉党虽然贪,但他们还知道给朕分一点。东林......他们是不必在明面上大贪,也不愿意为朕去狠捞银子!可没有银子,九边怎么办?北直隶怎么办?若是九边再这样饿下去,建奴破墙而入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建奴破墙而入,北直隶根本之地就要被他们洗成白地,其中也包括孙先生的家乡......
孙先生,咱们必须用江南的银子守咱们的北直隶家乡,江南的东林不乐意是正常的。”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忽然起身,郑重下拜:“老臣……愿为陛下整顿东林!”
崇祯嘴角微扬,亲自扶起他:“好!朕明日便授意内阁廷推先生入阁。至于东林……老先生得尽快担当起来!还有,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会上,可能会有人捣乱,孙先生可要做好准备!”
......
孙承宗的身影刚消失在文华殿长廊尽头,崇祯便对徐应元抬了抬下巴:“传田尔耕、许显纯。”
徐应元脊背一寒:“皇爷,此二人乃魏阉心腹,诏狱血案累累……”
“朕知道。”崇祯摩挲着黄花梨保温杯的杯壁,眼底寒光浮动,“正因他们是咬人不叫的恶犬,才用得着。如果朕因为他们替魏忠贤得罪了太多的人,就把他们丢出去平民愤,那锦衣卫中的爪牙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以后谁还肯尽心办差?
而且,魏忠贤归根结底也是大行皇帝的狗,他俩也是在替大行皇帝办事......所以朕得保他们!”
徐应元听崇祯这么一解释,心头就是一暖——这天子对“自己人”还是很仗义的!
半个时辰之后,田尔耕与许显纯跪伏在冰冷金砖上瑟瑟发抖——他们的主子魏忠贤虽然还是司礼监的掌印,还加封了国公,赐了免死金牌。但谁都知道,他已经失势了,而且正在被新天子慢慢清算......而他们作为魏忠贤的走狗,恐怕也逃不了被清算的下场吧?
“知道朕为何留你们脑袋吗?”崇祯的声音从御座飘下,听不出喜怒。
田尔耕喉结滚动:“臣……臣等罪该万死!”
“该死吗?”崇祯轻笑一声,突然将两份奏章甩到二人面前,“看看,弹劾你们的奏章,够凌迟十回了。”
田尔耕颤抖着翻开——某御史控其“残害杨涟,以铁刷刮骨”;某给事中揭许显纯“用沸水浇囚,取乐诏狱”。白纸黑字,皆是血债。
“但朕不觉得你们该死。”崇祯话锋陡转,“因为你们就是干这种脏活的鹰犬!你们就是替天家当恶人的,世上哪有干活干得好就要死的道理?”
许显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
崇祯踱步至二人身前,玄色靴尖停在田尔耕眼前:“但是,锦衣卫的刀,今后只能为朕出鞘。做得到,你们就是朕的好鹰犬;做不到……”他俯身压低声音,“诏狱的七十二道刑罚,朕让你们亲尝一遍后再死。不是因为你们之前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而是因为你们不听朕的话!”
田尔耕和许显纯一起重重叩首:“臣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