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庙群峰叠嶂,划分六脉传承。
山鬼崖地势最奇,秋月湖风光最美。
绿水潭多铸兵名匠,炉火映红半山云霞。
神仙台的剑光与雪同寒。
湛蓝的天空忽然飘过一道墨色,如浮光掠影,毫无阻滞地越过天地间的大阵,飘落群峰。
笔直的墨线落在风雪最盛的那座山。
如一滴浓墨滴入雪白宣纸。
剑光散去,露出林照的身影,玄色衣袍未沾染半分雪花。
他手中提着的佩剑【衔烛】已然归鞘,随意一摆袖袍,脚下石径上积雪便如被无形大手抹过,向两侧分开,露出下方湿润的青黑色石阶。
‘先回洞府稍作整理,再去祖师堂寻山主详细了解具体情况吧。’
林照负剑缓步走在石径,心中想到。
对于宗门将神仙台借出作为正阳山与风雷园决斗场地一事,他本身并无太大意见。
风雪庙借此扬名,神仙台一脉也能顺势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利弊权衡之下,利大于弊。
只是作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之一,于情于理都该回山坐镇,以示重视。
且不愿过早与那位心思如海的绣虎崔瀺照面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他确实想亲眼见见李抟景。
这位被誉为宝瓶洲十境最强剑仙的风流人物。
他已铸就后天剑体,又习得风雪庙诸脉剑术精要,身负【飞光】,显而易见是要在剑修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
既然如此,怎会不对李抟景这等人物心生好奇?
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真的再无相见之期了。
沿途偶尔会遇到一些同样在山间行走的身影,是风雪庙其他几脉的弟子,大多是来此赏松观雪。
神仙台地势极高,终年积雪,寒气刺骨,但景致却也极佳。
古老雪松“长情”如虬龙般掩雪长眠,远眺群山,皆如披银甲,云海在脚下翻涌,气象万千。
因此,时常有别脉的练气士会特地来此赏雪观松,甚至有人会带着酒壶,宿醉于雪松枝头,对月独酌。
魏晋性子疏淡,从不在意这些小事,便由得人去。
林照入门后,也继承了这份“大方”,反正神仙台地域广阔,多几个看风景的,也无伤大雅。
那些人初见林照,往往先是一怔,待看清他的面容后,便会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口称“小师叔”或“小师叔祖”。
林照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脚步却并未停留。
入门已经一年,虽说辈分再高,入门这种事也不会大办特办,但因观剑楼一事,其名便已传遍风雪庙内外。
山上山下,乃至宝瓶洲其他仙宗势力,都已知晓,神仙台的魏剑仙有了一位年纪极轻的小师弟,风雪庙有一个入门一年的“小师叔祖”。
只是林照深居简出,除了提名观剑楼的修者,风雪庙的普通弟子也少有见过这位小师叔祖,更不知其性情如何。
但从观剑楼的师兄师姐交谈得知,这位小师叔祖的天资悟性,恐怕丝毫不在其师兄魏晋之下。
假以时日,神仙台一脉再出一位剑仙,也绝非虚言。
沿着蜿蜒石径,即将走到接近专门给白铄开辟的小湖时,林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路边一株覆满白雪的巨大雪松,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只见松下一方青石上,坐着一位身穿朴素灰布棉袍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红润,正笑呵呵地望着远处云海雪峰,手里还拎着一个黄皮酒葫芦,时不时凑到嘴边抿上一口。
林照立刻认出老者身份,上前几步,拱手躬身,行礼道:
“晚辈林照,见过秦师叔。”
这位看似寻常的老人,正是大鲵沟秦氏的老祖。
风雪庙中地位尊崇的老祖人物之一,与林照师父刘老祖同时代的人物,修为深不可测。
观剑楼一事,也是大鲵沟的秦氏老祖最为支持。
老者闻声,缓缓转过头,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落在林照身上,脸上笑容更盛,摆了摆手,声音温和:
“原来是林师侄回来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这冰天雪地的,快过来坐。”
林照走上前,也不拘束,随意道:“师叔也来山中赏雪?”
秦氏老祖闻言,打了个哈哈,举起手中的黄皮酒葫芦又抿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散开。
他笑道:
“年纪大了,就好看个雪景,喝点小酒,这叫一个舒坦!比闭关苦修、参悟什么高深道法还顺心。”
他自然不会说,是听闻执务堂向林照传了剑书,通知生死战一事,便起意来了神仙台,是想看看这位入门仅一年、还是由魏晋代师收徒的“师侄”性子如何,对宗门事务态度如何。
是否会像他师兄魏晋那般,除了师父刘栖白的忌日,几乎从不主动回山……
秦老祖瞥了他一眼:
“听说山下小镇年味正浓,热闹得很,师侄怎么不多待几日,好好陪陪家人?”
林照平声道:
“回师叔,弟子接到山门剑书,言及正阳山与风雷园欲借神仙台设生死擂台之事,故提前回山。”
“哦,为了那场擂台啊。”
秦老祖点了点头,脸上笑容不变,心底泛起嘀咕:
‘老刘这家伙脾气怪大,收的弟子性子却是一个冷一个淡,都不如我家沛武亲切。’
他年轻时性格洒脱不羁,喜好豪侠之举,与林照的师父刘栖白昔年交情还算可以。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旧事,在山门与刘栖白之间……他选择了站在山门一边。
自那以后,眼见着神仙台一脉与宗门关系渐渐疏离,心底也颇不是滋味,终究是怀着几分愧疚。
秦老祖大手一挥:
“这事我也知道,动静闹得不小,老祖也应下了这件事。”
“不过你也无须忧心,这是风雪庙的地盘,正阳山那群瘪犊子玩意儿,到了这儿连个屁都不敢乱放。你大大方方站着,那个姓竹的老家伙亲自来了,他也没那个胆气真敢拔剑。”
这是在说杀袁真页的因果。
林照微笑颔首。
秦老祖又随意问了几句林照近来的修行情况,山下的见闻,林照一一作答,气氛颇为融洽。
闲聊片刻后,林照才拱手道:
“师叔,弟子还需回洞府稍作整理,再去拜见山主,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正事要紧。”秦老祖笑呵呵地摆手。
林照再次行礼,转身沿着石径,向着山顶自己洞府的方向走去。
玄色身影渐渐消失在雪松与云雾之间。
直到林照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秦老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
轻轻拍了拍手,从青石上站起身,掸了掸棉袍上并不存在的雪花。
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面色一僵,动作顿住。
只见不远处,风雪庙山主赵景真,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悬停在空中。
他脚踏一柄样式古朴的莹白飞剑,身形矮小如稚童,面容也带着几分少年气,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老祖。
“这回放心了?”
秦老祖脸上瞬间堆起讪讪的笑容,连忙行礼道:
“老祖,您怎么来了?说笑了说笑了,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都是自家人,我就是碰巧路过,碰巧……”
赵景真轻轻“呵”了一声,并未戳破他的掩饰,目光望向林照离去的方向。
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当年旧事,各有各的考量,各有各的责任,你和于鎏当年的选择也算不上错,魏晋是明事理的,这些年来也未曾因此说过什么,怨过什么。”
秦老祖闻言,脸上的讪笑渐渐褪去,化作一丝复杂,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心里头,终究有点……不甘心啊。”
赵景真摆了摆手,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背对着秦老祖,矮小的身影立于飞剑之上,载着他向林照洞府所在的方向,缓缓地飞去。
留下秦老祖一人站在原地,望着赵景真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林照离去的路径,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
林照沿着石径一路向上,很快便回到了属于他的那栋三层小楼。
他走到二楼栏杆前,望着窗外的雪景,抬起右手。
只见袖口处金光一闪,手指长短的金色小鱼‘白铄’,凭空浮现,悬在他掌心。
白铄出现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游向楼下专门为它开辟的小池塘,而是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一双纯金色的鱼眼毫无波澜地看着林照。
林照看着它这副模样,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方寸物中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蛇胆石。
“喏,给你的。”
林照将蛇胆石递到白铄面前。
原本手指大小的白铄,身躯猛然如吹气般鼓胀起来,瞬间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金色“气泡”。
气泡前端裂开一道缝隙,形成一张夸张的大嘴,一口便将那枚蛇胆石吞了下去。
下一刻,“气泡”迅速收缩,又变回了那尾精致小巧的金色鲤鱼。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周身流转的金光似乎更浓郁了一丝。
林照瞥了它一眼,忍不住问道:
“你最近怎么回事?食量见长啊?“
白铄悬浮在空中,尾巴轻轻摆动,那双金色的鱼眼依旧平静地看着林照,腹中传来清晰而冷静的声音:
“我在长身体。”
一人一鱼乃是结契关系,性命相关,却不似主仆,相处之间更似朋友般。
林照感慨道:
“照你这个吃法,我怕是养不了你几年就得倾家荡产了。”
“那你还给那两条小蛇这么多蛇胆石。”
白铄颇有怨气,对被林照随手送出去的蛇胆石很心疼。
给那两个小家伙这么多蛇胆石,有什么用处?
让那两条水蛇和火蟒加起来,也打不过自己。
“谁逢年过节不给个压岁钱,陈平安不是也给你了吗?”
“我们出的是双份。”白铄很冷静地说,“而且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说会‘管饭’。”
林照被噎了一下。
见林照无言以对,白铄被金色鳞片覆盖的漂亮身躯在空中晃了晃,幽幽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林照正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文绉绉”的怨言时,目光恰好瞥见远方天际。
只见一个稚童踩着飞剑,不疾不徐地破开云层,向着竹楼二楼的方向缓缓飞来。
林照如获救星,整了整衣袍,朝着剑光来处,恭敬地拱手行礼,朗声道:
“弟子林照,恭迎山主驾临!”
白铄却是不愿见赵景真,周身金光一闪,瞬间缩小如一道金线,“嗖”地一下钻回了林照的袖袍之中。
古蜀之地多蛟龙,古蜀剑仙多斩蛟龙。
赵景真虽是古蜀覆灭之后的人物,但继承多条古蜀剑脉,那种对针对蛟龙的杀伐剑意,总是让它感到不适。
“不必多礼。”
赵景真脚踏飞剑,轻灵地落在二楼栏杆之外,与凭栏而立的林照几乎平视。
他那张带着几分少年气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先是落在林照身上,随即又扫过林照微微鼓动的袖口。
他自然知晓白铄的存在。
一条元婴境的蛟龙后裔,对他这等境界的剑仙而言,本身算不得什么。
然而,这条金鲤却颇为特殊。
它诞生于骊珠洞天那片造化之地,占据了天时地利,又与身负后天剑体的林照结下性命相关的契约,可谓得了“人和”,更兼日日以蕴含精纯龙气的蛇胆石为食,根基打磨得异常扎实,其未来潜力,绝不能以寻常元婴精怪来衡量。
甚至随着林照这艘“大船”一同扬帆起航,在未来突破那层桎梏,跻身上五境之列,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只元婴境的蛟龙,与一尊上五境的仙龙,这不是一回事。
‘正阳山那头老猿一死,放眼如今宝瓶洲,精怪之属确实也找不出几个能入眼的货色了。这条小金鲤虽蛟龙之属出身,但古蜀剑仙皆散去,它未来未必不能占了这个位子。’
在他看来,正阳山的袁真页虽然脑子不太灵光,行事莽撞,但命格却是不差。
活得够久,修为在元婴境中也算扎实,更兼沾了正阳山开宗立派的光,有些气运傍身。
在宝瓶洲精怪修行普遍式微的大环境下,他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有资格冲击上五境,从而聚拢一洲精怪气运的存在。
可惜,这老猿偏偏死在了骊珠洞天。
死在了一群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眼的凡俗之人手中。
‘我若是正阳山那帮老家伙,得知此事原委,只怕气得吐血三升都是轻的,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赵景真目光重新落回林照沉稳的面庞上,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