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川合上奏折，随手递还给那名小太监。
“朕知道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那小太监，目光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将此折，送去太皇玄皇后宫中便是。”
说完，韩川不再看他，径直向殿外走去。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捧着那道足以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的奏折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门开启，一股夹着雪沫的寒风迎面扑来，让韩川那身单薄的素白孝服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
他微微眯了眯眼，适应着清晨惨白的光线。
殿外，一架小巧的龙辇早已备好，十六名太监垂首肃立在风雪中，身上落了薄薄一层白。
“陛下，请上辇。”
赵德躬着身子，为他打起车帘。
韩川坐进龙辇，车内铺着厚厚的貂皮，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他刚一坐稳，赵德便紧随其后，跪坐在他的脚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好衣角。
龙辇无声地启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陛下，方才奴才忘了禀报，”赵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昨夜，皇后娘娘已移居宝乐宫。”
韩川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皇后，先帝的淳皇后明氏，如今的三宫太后之一。
她这么早搬离是什么意思？
自己立后还有好多年呐。
不等他细想，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朕……需要在此等候三宫母后么？”
赵德的头垂得更低了，听不出一丝情绪。
“回陛下，不必，三宫太后自有凤驾，会直接去太极殿。”
韩川勾了勾唇，露出自嘲的笑容。
原来，他这个嗣皇帝，连与她们一同出发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并不失望，因为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他反而庆幸。
若非先帝死得这般突然，若非这大梁的权力格局崩得如此彻底，这天下，又怎会轮到他这只无人问津的雏鸟？
混乱，才是他唯一的阶梯。
想到这里，他便彻底沉默了，阖上双眼，靠在冰冷的车壁上不再说话。
反倒是赵德，一路上竟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
“陛下，按着时辰，宗室亲贵、文武百官，寅时三刻便已在朱雀门外齐聚，卯时一到，他们便会由礼部官员领着，步行至承天门下的林芳门候着……”
韩川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些手握大梁权柄的国公、尚书、将军们，天还未亮便已在寒风中肃立等候。
而他这个傀儡皇帝，却在那个时辰，才刚刚被从温暖的被窝里唤醒。
这还真是即使权势滔天，亦不能随心所欲。
韩川眼睛一转，又想到了大梁如今的局面。
三后并尊，看似稳固，实则内里早已是暗流汹涌。
朝中，保国公、安国公与三后两派势力，加上那些依附二皇子韩凌云的勋贵，再混杂着一群等着坐收渔利的老狐狸，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而他这枚棋子，既是所有人的累赘，也是所有人的护身符。
他现在要做的，便是耐着性子，在这旋涡的中心，找到一丝缝隙，让自己从棋子变成可以掀翻棋盘的手。
……
太极殿。
殿内香烟缭绕，巨大的梓宫静静地停放在正中，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
可这寂静，却比任何喧哗都更具压力。
“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怎的还未到？”
“嘘……小声些，小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一个十岁的娃娃而已，能奈我何？”
窃窃私语如蚊蝇般在人群中扩散，虽然声音极低，却清晰地流露出所有人的不耐与轻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悠长尖锐的唱喏，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殿内的沉闷。
“陛下——驾——到——”
嗡鸣声戛然而止。
所有官员一脸严肃，迅速整理衣冠，转身面向殿门。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韩川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他身着素白孝服，头戴孝冠，稚嫩的脸庞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是冷静非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轰然响起，百官俯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韩川迈过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灵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
他看见了。
看见了他们虽然跪拜，脊梁却挺得笔直；看见了那低垂的眼帘下，是藏不住的轻蔑和鄙夷。
这满殿的跪拜，不是敬畏，而是礼法。
这山呼的万岁，不是效忠，而是敷衍。
韩川的心，陡然一沉，原来这满朝文武，早已看透了他这身龙袍下的虚实。
就在韩川心底冷笑之际，一声清越却冰冷的金铁交鸣之声，自殿外传来。
“铛——”
一名身披金甲的锐士，面容冷峻如铁，手持一卷明黄懿旨，龙行虎步而来。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丹陛之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甚至没有在跪拜的百官和站立的韩川身上停留分毫。
金甲锐士站定，手中懿旨一展，声若洪钟。
“三宫太后懿旨——”
韩川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
他看见，跪在前列的兄长、叔叔们，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保国公林川与安国公明黎那两张布满哀戚的老脸上，同时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
而二皇子韩凌云的心腹，那位禁军校尉周林，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还有中书省为首的三位宰相，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禁军统领赵辉那寥寥几人。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赵德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短暂的错愕之后，本能地用膝盖向前蹭了半步，隐蔽地用手扯了扯韩川的孝服下摆示意他。
——陛下，快！跪下接旨！
韩川感觉到了那微弱的拉力，也看懂了赵德眼中的惊惶。
他没动，只是平静的看着前方的金甲锐士。
他在思索，跪，还是不跪？
跪，他这个嗣皇帝的最后一点颜面，就会被三宫太后踩得粉碎。
从此以后，他就是个笑话，一个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傀儡。
不跪？
那便是违逆、不孝。
二皇子韩凌云那伙人，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两条路，都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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