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长安的天空依旧沉郁,像是蒙着一块洗不净的灰布。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宫廷的沉闷味道。
沈知棠,或者说,现在叫做“云汐”的女子,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宦官,沉默地走在高高的宫墙夹道里。脚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上方一线狭窄而压抑的天空。她身上换了一套粗糙的灰褐色宫装,宽大不合身,磨得皮肤生疼。头发被简单地挽成一个最不起眼的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脖颈。
昨日的秋雨刑场,仿佛一场撕裂灵魂的噩梦,碎片仍扎在她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父亲凝固的眼神,那片刺目的血红,无时无刻不在她眼前晃动。但她强行压制着,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摁进心底最深处,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弄明白那桩泼天的冤屈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领路的宦官在一扇低矮陈旧、漆皮剥落的侧门前停下,尖细的嗓音没什么起伏:“到了。这里就是掖庭局西北角的杂役院。以后你就归这儿的张嬷嬷管。”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皂角、潮湿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不大,几间低矮的瓦房围拢着,地上同样湿漉漉的。几个同样穿着灰扑扑衣裳的宫女正埋头做事,有的在吃力地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有的在劈柴,有的在擦拭廊下的地板。她们听到动静,只是麻木地抬眼瞥了一下,目光空洞,很快又低下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耗费力气。
一个身材微胖、脸颊松弛、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嬷嬷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云汐,像是评估一件物品。“你就是新来的?叫云汐?”
“是,嬷嬷。”云汐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嗯。”张嬷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来了这儿,就收起以前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宫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娇贵人。看见她们了?”她努努嘴指向那些忙碌的宫女,“以后你就是她们中的一个。洗衣、扫地、劈柴、倒夜香,吩咐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偷懒,不许多嘴,更不许瞎打听。犯了错,自有宫规处置,明白吗?”
“明白,谢嬷嬷教诲。”云汐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嬷嬷似乎对她的乖顺还算满意,随意指了间角落最偏僻的小屋:“那屋还有个空铺,你就睡那儿。放下东西就去帮着洗衣裳,今天活儿多着呢。”
那间小屋阴暗潮湿,通铺上已经睡了四五个人,留给她的只有最靠墙、最挨近漏风窗户的一小块地方。铺盖薄而硬,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她默默地将领来的那点微薄得可怜的个人物品——另一套换洗宫装、一双布鞋、一个豁口的粗瓷碗——放在铺位角落。
走到院中井边,冰凉的井水刺得她手一哆嗦。巨大的木盆里堆满了各色衣物,污渍斑斑,沉重无比。她学着旁边宫女的样子,蹲下来,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拿起粗糙的皂角,用力搓洗起来。
动作生疏而笨拙。很快,手心就被磨得通红,指节冻得僵硬疼痛。冰冷的井水混合着污水的味道不断溅到脸上、身上。腰背很快就开始酸涩抗议。
周围的宫女很少交谈,即使有,也是极低的、含混的耳语,很快又湮灭在搓洗衣物的嚓嚓声和偶尔响起的、疲惫的叹息中。她们的眼神大多和领路宦官一样麻木,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或算计,也迅速隐没在低垂的眼睑之后。
这里没有同情,没有帮助,每个人似乎都只蜷缩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努力承担着生活的重压,同时也谨慎地防备着他人。
这就是宫廷的最底层。没有光鲜亮丽,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日复一日的沉重劳役、严格的等级、冰冷的规矩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云汐(沈知棠)用力搓洗着一件宫人穿的粗布褂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身体的疲惫和不适是真实的,但更深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从接触到的每一件冰冷物体,从看到的每一张麻木面孔上传来,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沈知棠了。那个会对着春花秋月伤怀、会在父亲书房里偷翻闲书的少女,已经和她的家人一起,死在了昨天的刑场上。
现在活着的,只是掖庭局里一个叫做云汐的、最低等的罪奴。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湿漉漉的院落,投向那一片被更高宫墙切割开的、四四方方的灰色天空。
爹,您看见了吗?女儿进来了。
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搓洗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悲伤和迷茫,都在这机械而艰苦的劳作中,暂时碾碎、沉淀下去。
活下去。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先在这冰冷的宫墙之下,找到缝隙,存活下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