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遍地狼烟(一)

    原西南路招讨使,如今契丹军猛安耶律怀义翻身下马时,狐皮帽上的雪沫簌簌落在银术可脚边。

    他内里穿着一身金国赐予的紫罗袍,腰间蹀躞带上面挂着的玉柄短刀,还是三年前阿骨打在西京(大同)外的草原上收下他进奉的御马赏赐的旧物,这被他常常挂在身上。

    “末将来迟,都统受惊了,这就命人前去追杀!”耶律怀义弯腰行了个女真礼,右手按在左胸,动作标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身后的亲兵立刻递上皮囊,里面是温热的马奶酒,乳白液体腾起的热气瞬间被北风撕碎,还有一卷浸过烈酒的裹伤布。

    银术可瞥了眼那皮囊,没接,他用女真语冷冷道:“见本都统如此狼狈,恐怕你心中已经有了别的想法吧?”

    耶律怀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却依旧堆着笑:“都统说笑了,我等既已归降大金,自当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银术可没来由笑了,“希望如此!”

    他喉结滚动,终究没碰那皮囊,眼珠扫过契丹人憋屈发青的脸。

    若是抬头看,分明见到那眼神里淬着冰渣般的鄙夷,他转身跃上牵来的战马,连句“多谢”都没说,带着残部收拢尸体往后方大营去了。

    狼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人群跑远。

    “败军之将,神气什么!”

    耶律神独斡愤愤不平,这二十出头的契丹宗室,还留着辽人特有的髡发,只是头顶的青皮上,早已没有了当年象征尊贵的金箔装饰。“若不是我们来得快,他早成了南人的枪下鬼!还给咱们脸色看!”

    “住口!”耶律怀义的马鞭子突然挥出,带着风声抽在儿子背上。

    神独斡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回头:“父亲!我说错了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卑贱的羊!这是对我们的侮辱!”

    “若今日躺在这雪地里的是你我父子,他银术可的马蹄会为契丹人停一瞬吗?”

    “啪!”又是一鞭,比刚才更重。

    “你还知道自己是亡国之人吗?”耶律怀义的声音气得发抖,“大辽亡了!你以为还是当年皇帝驾临捺钵,万部朝贺的时候?人家凭什么正眼瞧你,你算什么东西?”

    神独斡被打得连连后退,却梗着脖子喊:“亡国又如何?我耶律氏的血,总比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贱种干净!风水轮流转,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模样!”

    “逆子!”

    耶律怀义拽着儿子的衣领,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雪地里的冰碴子硌得神独斡龇牙咧嘴,父亲的鞭子却像雨点般落下,“我让你嘴硬!让你记不住自己的身份!”

    啊~~

    神独斡在雪地里翻滚,皮袍被抽得裂开,血痕一道叠着一道。

    可他偏不认错,反而嘶吼道:“我说错了吗?银术可刚才看我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会喘气的牲口!这就是你要的归降?这就是你要的日子?”

    周围的亲信纷纷跪下来求情。

    “家主息怒!”

    花白胡子的家生子扑在神独斡身上,硬生生挨了一鞭,“小郎君年纪轻,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

    “不懂事?”

    耶律怀义的鞭子停在半空,雪落在他花白的鬓角,瞬间化成了水,“他再不懂事,就得掉脑袋!”

    “你想死便滚去草原!别拖累全族陪葬!”

    他指着远方银术可消失的方向,“你以为人家为什么不杀你?不是他仁慈,是因为我们还有用!等哪天契丹人没用了,他会像宰羊一样宰了我们!”

    神独斡不哭了,只是趴在雪地里,肩膀剧烈地颤抖。

    围拢的亲兵们喉头滚动,浑浊的泪冻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们是世代依附耶律家的家生子,血管里流着松漠河的水,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主的骄傲被冰冷的现实鞭挞成齑粉。

    风雪扑打着耶律怀义深陷的眼窝:“醒醒吧…白马青牛的子孙。”

    话语从他干裂的唇齿间艰难挤出,带着血沫,“那是天神与地神的血脉…你我亡国之人,早已不配祭拜木叶山下的祖陵,不配仰望太祖皇帝的画像…”

    天神骑白马踏破九重云,地神驾青牛犁开万载土!

    这句话像针,扎得所有人都闭了嘴。

    神独斡趴在雪地里,肩膀剧烈地颤抖。

    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祭拜太祖陵,那时的他穿着华贵裘服,骑着白骆驼,听着萨满念诵“白马青牛”的传说——契丹人的先祖,是骑白马的天神与驾青牛的地神,他们的子孙该是草原上最骄傲的鹰。

    可现在,他们连抬头看女真人的勇气都没有。

    耶律怀义猛地指向西北方,手指因激动而颤抖,“滚!滚去可敦城!去那残存的契丹孤岛!在那里,你仍是宗室贵胄,仍是草原上无人敢直视的骄阳!纵马高歌,饮酒射雕,契丹八部的风依旧吹拂!滚啊!投敌卖国的骂名,我耶律怀义一肩担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辽亡了…”

    儿子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绝望,“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太祖阿保机横刀立马,谁敢小看我契丹?如今…如今我们却要给贱种牵马坠镫…”

    他仿佛又看见上京城的宫阙连绵如云,看见捺钵大猎时万骑卷过草海的烟尘,看见太祖皇帝跨着烈马擎起白狼旗,那些辉煌如同鞭影里的残像,抽一鞭,碎一重。

    “太祖?我们还配提起他老人家吗!”耶律怀义的鞭子掉在地上。

    他想起天辅六年(1122年)那个雪夜,西京的城墙在金军的猛攻中摇摇欲坠,他跪在耶律延禧面前,额头磕得鲜血直流:“陛下!只要你留下,臣愿率全城军民死战!哪怕全城的儿郎死光了,也不能丢弃契丹人的尊严骄傲!”

    可那位昏君,满脑子想的都是逃跑,临走前还不忘丑态毕露,丢尽了皇族的脸面,辇车里的昏君只慌乱地催促驭手,车轮无情碾过街道…淹没在满城绝望的哭嚎里。

    昏君逃跑时掀开车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彻底碾碎了所有契丹贵族最后的脊梁。

    大家看见原来太祖阿保机的子孙这一副懦弱样子,连与敌接战的勇气都没有,凉透了愿死战的契丹豪杰热血。

    未战先溃!未战心死!

    “那个该死的昏君!”

    神独斡俶尔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若不是他只会逃跑,我们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葬送了大辽!葬送了我们所有人!”

    “他该死,他才该撞死在太祖陵墓面前!”

    耶律怀义浑身一震。

    是啊,那个只会打猎、酗酒、宠幸奸佞的皇帝,才是葬送大辽的罪魁祸首,自己等一众人回天乏术。

    “父…父亲…”年轻人喉咙里发出受伤哀鸣,猛地扑过去抱住耶律怀义冰冷的马靴,“儿错了!儿子糊涂!”

    脸颊死死贴着冰冷的皮革,“从今往后,儿子就是大金的子民…是…是拴在马桩上的鹰犬,任由女真贵人驱使鞭挞。”

    他蹲下身,摸了摸儿子渗血的后背:“上药。”再不看地上的儿子一眼。

    目光投向南方太原城灰暗的轮廓。

    雪片扑打在脸上,融化的冰水滑进嘴角,苦涩如胆汁。

    喉结艰难地滚动,无声的嘶吼在胸腔里冲撞:战啊!南朝皇帝!让你的子民挺直脊梁!让我这亡国奴看看——汉家的骨气,能否比契丹弓折得更慢一些!

    让我等知道,究竟谁才是中国!

    ...

    风雪在元帅帐外呼啸,粘罕端坐于铺着整张黑熊皮的主位,铁铸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帐内兽脂灯吞吐着浓浊的烟雾,映照着陆续抵达的西路大军核心人物的脸:彪悍凶戾的突合速,沉稳如山岳的完颜娄室,目光深邃如古井的完颜希尹(谷神),以及面色铁青、肋下裹伤的银术可,他虽战败,但作为开国名将,依旧有资格列席。

    帐门紧闭,隔绝了寒风,却隔绝不了弥漫的血腥气与失败的阴霾。

    粘罕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银术可脸上,声音低沉如滚石:“三千精锐,折损殆尽。银术可,你让皇帝赐给你的白狼旗蒙尘了。”

    银术可豁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刚欲开口,却被粘罕抬手止住。

    “按老规矩。”粘罕站起身,低沉的声音不容置疑,“河浴议政!把脑子洗干净了说话!”

    帐内众将神情一肃,这是白山黑水间流传的习俗,部落贵族们在江河里洗澡游泳议事。

    胡俗旧无仪法,君民同川而浴,肩相摩于道。

    《松漠纪闻》载:“酋长受事,必浴沐剃发,裸身入帐,示无兵刃之藏。”

    还有与之等同“国有大事,适野环坐,画灰而议”的记载,即遇到国家大事,众人到野外围坐,在地上画灰来讨论,且讨论内容保密。

    十几名亲兵上前,引着元帅和将领们走向帐后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寒气刺骨,冰水混合着碎冰碴。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赤裸的身体,即使是久经沙场的猛将也不由得倒吸冷气。

    粘罕第一个沉入水中,冰冷河水漫过他虬结筋肉上的旧伤疤。

    突合速紧随其后,冰冷的刺激让他发出一声低吼。

    银术可咬着牙,肋下的伤口被冰水一激,痛得他肌肉抽搐,但他硬是一声不吭,将头埋入水中。

    娄室神色平静,动作沉稳,缓缓浸入水中。

    完颜希尹最后一个入水,他闭上眼,似乎在感受水流,也似乎在整理思绪。冰水刺激下,所有身份、地位的差异似乎暂时消弭。(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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