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准备

    自松泉书院那场荷风文会后,王明远案头便多了一本越来越厚的册子,封皮是他特地题字的《明远诗集词汇大注》。

    那天后,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猎物”。

    院角的月季开了几朵?“红芳”、“凝露”、“倚东风”——唰唰记下来!

    檐下麻雀啄食掉落的谷粒?“灰羽”、“雀跃”、“争啄啄”——赶紧入册!

    就连娘亲赵氏端着淘米水哗啦一声泼进墙角沟渠,那荡漾的水纹也被他记录下来,争取一个都不要放过。

    “明远啊……”赵夫子踱步过来,正好看见他弟子蹲在墙角,捏着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嶙峋”、“盘固”、“卧虎”。。。

    赵夫子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般搜刮地皮,连块顽石都不放过,真是……”

    他想说这未免走偏了路,诗心天成,强求不得。

    可看着王明远那如获至宝、认真记下“卧虎”二字的样子,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人无完人。

    这弟子,论勤奋,远超同辈;论聪颖,通晓四书义理,甚至有些见解让自己这个老夫子都豁然开朗;论书道,那字写出来,骨力开张,隐隐已有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连自己都自愧弗如。

    唯独这写诗的“灵气”,真像是被老天爷打了个折扣。

    好歹也只有这一项短板,反倒让赵夫子心里奇异地踏实了些。

    若这弟子真是样样拔尖完美无缺,他怕是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早就教无可教。

    事实上,这半年来,赵夫子清晰地感觉到,他能教给王明远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

    每日所做的,不过是叮嘱他反复诵读、默写,查漏补缺,按部就班地巩固着县试所需的庞大知识体系。

    他已然成为一个合格的监督者和偶尔的答疑者,而非传授者。

    王明远没注意到夫子的复杂心绪,他正为词汇库又收获几个词而暗自得意。

    ——————

    家里的氛围,也随着县试日期一天天到来,慢慢喧腾起来。

    灶房门口,母亲赵氏正被二儿子王明志和二儿媳钱彩凤围在中间。

    “娘,我看就这么定了!我送三弟去县城!县里我熟门熟路,彩凤以前跟着我丈人去过不少趟,比我还熟呢!她一块去正好!”

    王明志(王二牛)搓着手,嗓门洪亮,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钱彩凤立刻挺直腰板,那架势颇有点沙场点兵的豪迈,声音脆亮:

    “可不是嘛娘!县城那条街哪个口子卖啥,我闭着眼都能摸过去!让明志一个人去,路上笨手笨脚的,指不定还要三弟照顾他!我和他一块去,保管把三弟伺候得妥妥当当,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她边说还边激动地抬手想拍胸脯保证。

    “哎呦我的老天爷!”赵氏吓得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她抬起的胳膊,脸都白了,

    “你给我轻点!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这么大力气拍自个儿!还有你王二牛!”

    她扭头就瞪向二儿子,

    “你媳妇怀着身子呢!你不想着在家好好陪着她照顾着,这大热天往县城跑?那一路颠簸,万一有个闪失……”

    话到一半,她意识到不对,连忙使劲“呸呸呸”连吐了三声,

    “晦气话呸走!呸走!听娘的,彩凤好生在家养着,二牛你在家陪着,一步不许离远!别跟我生三郎那会儿似的,孩子爹出事,都没人搭把手,害得三郎生下来像只小猫崽,活下来都不易……”

    提起陈年旧事,赵氏眼圈都有些泛红。

    王二牛和钱彩凤一看娘亲真急了,还触及了当年的伤心事,气势立刻矮了半截。

    王二牛挠挠头,看了看媳妇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最终蔫头耷脑地应了声:“娘说的是……那我和彩凤就在家。”

    “娘,”一直沉默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开了口,声音沉稳厚实,“我送三弟去吧。这两年狗娃也大了,家里地头和镇上卤肉摊的活计都能搭把手,而且摊子那边有翠花盯着,也出不了岔子。我去县城也方便照应。”

    赵氏抬头看着大儿子。他这些年是家里的顶梁柱,性子最是稳重,人也心细。

    家里几次添置东西、修缮房子、计算银钱,都是他一手操持,从来没出过错。

    比起咋咋呼呼的老二,确实更让人放心。

    她点点头:“行,老大你去。路上小心,照看好你三弟,也顾好自己。该花钱的地方别省,别委屈了。”

    “诶,晓得了娘。”王大牛憨厚地应下。

    “娘!娘!看我给三哥绣的荷包!专为赶考绣的!”

    门口挤进来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像堵墙似的,正是小妹王玉珠(王虎妞)。

    家里这几年日子好了,油水足了,她也跟着又往上蹿了一大截,虽然肤色比以前白了点,但那结实的身板和圆乎乎的脸盘,依旧充满王家的“力量感”。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已经追上了母亲赵氏,加上那份敦实的体态,站在那里就很有存在感。

    她献宝似的捧着一个布袋子——那袋子尺寸惊人,简直像个成年男子放褡裢的小口袋,用灰扑扑的粗布缝成。

    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红线绣了几道波浪线,像几条蚯蚓在打架,勉强能看出是想表达某种装饰。

    赵氏眼皮跳了跳:

    “你这……绣的是荷包还是粮袋?这么大的口子,针脚都露在外面,装些个碎银铜板,怕不得走一路丢一路!还费这么大块布!不会绣就别瞎绣,省点布料还能给你哥纳鞋底呢!”

    虎妞被数落得脸一红,有点下不来台,脖子梗了梗,嘟囔着:

    “我……我不是想着给三哥去考试送点自己做的东西嘛!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咋还嫌上了……”

    她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不成形的“荷包”,显得委屈巴巴,只是感觉如果再大力绞几下那荷包怕是要碎成几片了。

    赵氏看她那样子,心里又是一软,语气缓和下来:

    “有那份心就好!真想帮你三哥,不如去厨房和你大嫂多做些赶路的吃食!要那种能放的住的,烙饼子啥的!记得多弄点,省得你大哥那个肚包半道上就给你三弟吃光了!”

    她说着瞥了旁边的大儿子一眼。

    王大牛被点了名,黝黑的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诶!好嘞!管够!”

    虎妞瞬间开心,应了句,便撩起袖子就往厨房冲,准备先活好面,等大嫂一收摊回来就开干。

    晚饭时分。

    狗娃哀怨的声音响彻堂屋:“奶!爹!为啥不让我也去县城?!爹去送考,我去给三叔跑跑腿不行吗?我都十一了!县城啊!我还没见过呢!听卤肉摊上吃东西的客人说县里东大街有家老店炖的羊汤,放上特制的火烧……啧啧,那滋味……还有南门有耍猴的……”

    “跑腿?就你这分量,能把你三叔的盘缠都吃没喽!”

    大嫂一巴掌就轻拍在狗娃的后脑勺上,带着笑骂的腔调,

    “瞧瞧你这身膘!一天到晚就知道琢磨吃!县城那么多好吃的,放你去还不是羊入虎口?老实待家里看摊子!”

    狗娃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扒拉饭。旁边已经是个胖胖的小少女模样的侄女王盘锦,看着哥哥吃瘪,偷偷拿袖子掩着嘴,肩膀耸动着偷笑。

    灶房里飘出烙饼的香气,混合着油香和麦香,暖融融的。

    饭桌边,一直沉默的王金宝放下了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在桌角轻轻磕了磕,他的目光透过堂屋的油灯,落在角落的王明远身上。

    少年身形虽依旧略显单薄,但背脊挺直,眉宇间已褪尽幼时的懵懂与孱弱,多了读书人的沉静,只是皮肤还是有点苍白。

    他看着少年这个样子,又想起来他幼时的场景。

    那年,隆冬深夜,大雪压断了树枝。

    王金宝抱着那个被裹在破旧棉絮里的小儿。

    小儿瘦得像根芦柴棒,小脸蜡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他就抱着这轻飘飘的孩子,踏着没膝的积雪,翻过一道又道道冰冷刺骨的山梁,敲响了一个又一个医馆的大门。

    但换回的却总是大夫们沉痛的摇头:“先天不足,心脉孱弱……悉心将养着吧,能活多久……看天意。”

    那年的天,真冷啊,冷的像他一次次失望的心一样,没有丝毫的希望。

    那些年,灶膛里的火不敢熄,就怕一点寒气要了小儿子的命。

    家里的吃食,但凡有点油星的,都得尽着那病歪歪的小人。

    夜里稍有咳嗽,他和赵氏的心都能提到嗓子眼,生怕是阎王爷来拽人了……

    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随时可能熄灭的小火苗,竟真的被老天爷容下了!

    在这几年的日子里,一点点挺直了腰杆,褪去了病气。

    虽然依旧瘦弱苍白,比不上两个哥哥的壮实,但这已然是菩萨开恩!

    那悬了好几年的心,也有了落地的实感。

    三郎养大了,养好了,还养成了个能去考秀才的读书人!这泼天的福气,他王金宝得给老天爷磕多少响头才还得清?

    “老天爷……”

    王金宝喉头滚动,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也逼退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湿意。

    他用力眨眨眼,再看院中时,目光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与庆幸。

    “老三……”父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东西都准备好了?”

    王明远心头一热,用力点头:“嗯,爹,都备齐了。书、笔墨纸砚、考篮、还有大哥说路上用的蓑衣斗笠。”

    “嗯。”父亲只应了一声,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

    “那就好好考!”

    “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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