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扎纸人烧给死人,我扎的纸人却能看见死人。
直到那天,扎好的纸人突然自己烧起来,
我才知道这趟丧事接错了——
棺材里躺着的,是被活活抽干了魂的替死鬼。
夏末的榕城,闷得像口烧透的砖窑。粘稠的午后阳光砸在“往生斋”老旧的木门板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焦糊味和陈年香烛的冷香。几只不知疲倦的蝉趴在门口歪脖子老槐树上,嘶鸣声拖得老长,搅得人心头没来由地烦躁。
铺子深处,沈厌半瘫在一张磨得油亮的竹摇椅里,眼皮子耷拉着,手指间夹着半截快烧到头的廉价纸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本就有些疏懒倦怠的脸。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一具刚扎好骨架的纸人童女。细韧的竹篾撑起玲珑的腰身,惨白的棉纸蒙在脸上,尚未点睛,空洞洞一片,等着他手里那支秃了毛的细毫笔去赋予神采——或者说,赋予一种“活”过来的错觉。
这就是他的营生。往生斋,明面上是这条老街上最不起眼的殡葬铺子,卖些纸人纸马、香烛元宝,偶尔接点给亡人净身穿衣、主持下葬的零碎活计。暗地里,沈厌那双天生异于常人的“通幽眼”,总能瞧见旁人瞧不见的东西,比如某个角落蜷缩着瑟瑟发抖的灰影,比如门槛外徘徊不去的淡淡水渍。这些“东西”偶尔也会找上门,留下点阴冷的“念想”,或者托付些活人难办的执念。报酬嘛,不拘一格,有时是几枚压手的古钱,有时是块不知名的兽骨,甚至可能只是某个精怪口头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情”。他照单全收,百无禁忌。
“沈老板!沈老板在吗?”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男声猛地撞破铺子里昏昏欲睡的宁静。
沈厌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旁边一个充当烟灰缸的粗陶碗里。碗底积着一层灰白的烟灰和几片烧焦的纸屑。他慢吞吞地坐直了些,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含混:“门没栓,自己进。”
帘子一掀,闯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西装,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眼睛红肿得像烂桃,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塞满了惊惶和一夜未眠的疲惫。他叫李强,昨天才来过,定了一套最便宜的纸人纸马,外加一口薄皮棺材,说是给他刚过世的老娘用。李强扑到长案前,带起一股汗酸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浊气,双手死死抓住案沿,指关节都泛了白:“沈老板!出……出怪事了!我妈她……她不对劲啊!”
沈厌终于撩起眼皮,那双瞳仁比常人黑沉几分的眼睛看向李强,没什么波澜:“死人躺棺材里,还能怎么个不对劲法?” 他随手拿起案上那支细毫笔,蘸了点碟子里调好的朱砂,笔尖悬在纸人童女空白的眼窝上方,仿佛在端详该从哪里落笔。
“不是…不是躺!”李强急得舌头打结,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案面的棉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是…是停!昨晚停灵在堂屋,我守夜到下半夜,实在熬不住打了个盹……就…就那么一会儿!我梦见…梦见我妈她…她坐起来了!就坐在棺材沿上!两只脚悬空晃着!”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惧,“她…她扭过头看我,那张脸…白得跟纸糊的一样,眼睛瞪得老大,全是眼白!嘴巴一张一合…像…像在喊救命!可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然后她就指着窗户外面……”
李强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噩梦:“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窗户外面!黑漆漆的院墙根底下…蹲着个东西!不大,黑乎乎一团,像个…像个蜷起来的大蜘蛛!好多条腿在动!眼睛…眼睛是两点血红的光!死死盯着屋里!”
“蜘蛛?” 沈厌捏着笔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的朱砂凝成一粒饱满欲滴的红珠。他目光掠过李强剧烈起伏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片被阳光切割出的、明暗交界的门槛附近。通幽眼的世界里,空气并非完全透明。一些常人无法觉察的“痕迹”会残留下来。此刻,就在李强刚才冲进来的路径上,几缕极其淡薄、几乎要消散在光里的灰黑色“丝线”正袅袅飘荡,像是某种粘稠的蛛丝被风吹断后留下的残迹。阴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类似腐败内脏的微腥气。
这不属于刚死之人的“阴气”。刚死的人,残留的气息通常是浑浊、迷茫、带着对尘世不舍的粘滞感。而这丝线…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带着贪婪食欲的标记。
沈厌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未点睛的纸人童女脸上。笔尖微动,饱蘸朱砂的毫尖精准地点在了纸人左眼的瞳孔位置。一点刺目的红,瞬间让那张惨白空洞的脸孔多了几分妖异的生气。就在朱砂落定的刹那,沈厌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僵。
一股尖锐的、仿佛冰针扎进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笔杆,透过指尖,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嘶……” 沈厌倒抽一口冷气,指尖条件反射般弹开。那支细毫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滚了几圈,染红的笔尖在惨白的棉纸上拖出一道蜿蜒刺目的红痕,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眼前骤然一花!
通幽眼的视界被强行扭曲、放大、聚焦。不再是模糊的灰黑丝线,而是无比清晰地“看”到:那纸人童女刚刚被他点上朱砂的左眼,瞳孔深处,竟然映照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画面——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如墨汁的黑暗里,无数条细长、生满倒刺的节肢状黑影正在疯狂地蠕动、撕扯!它们缠绕着一团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人形的惨白光芒,贪婪地吮吸、啃噬!每一次撕扯,那团白光就剧烈地颤抖、黯淡一分,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嚎!而在这黑暗漩涡的边缘,一个模糊的、穿着灰扑扑长袍的人影静静伫立,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如同欣赏一场精心安排的盛宴。
幻象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却像烙铁般烫在沈厌的视网膜上。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冷汗已经沿着鬓角滑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撞击着。
“沈老板?您…您怎么了?”李强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住了,惊疑不定地问。
沈厌没理他。他死死盯着案上那个纸人童女。朱砂点的左眼,那点妖异的红光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格外刺目。他缓缓伸出右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谨慎,指尖轻轻触向纸人那刚刚点上的、湿润的朱砂眼珠。
就在他指尖即将碰到那点猩红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响起!
纸人童女左眼位置那点新点的、湿润的朱砂,连同下面一小片棉纸,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缕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青烟!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瞬间焦黑、碳化,形成一个丑陋的小洞!一股更加清晰、也更加浓烈的腐败腥气,猛地从那焦黑的小洞里喷薄而出,直冲沈厌的鼻腔!
李强“啊”地一声怪叫,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旁边一个插着纸花的竹筒,哗啦啦倒了一地。
沈厌缓缓收回手指,指尖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灼痕,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腥臭却挥之不去。他低头看着纸人脸上那个突兀的焦黑孔洞,又抬眼扫过李强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最后,视线穿过洞开的铺门,落在那株在烈日蝉鸣中沉默伫立的老槐树上。
“你娘,” 沈厌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彻底剥去了之前的慵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不是寿终正寝。”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浑身筛糠般的李强。
“她是被‘东西’…活活抽干了魂儿。”
“抽…抽干了魂儿?” 李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两眼发直,嘴唇哆嗦着,只剩下无声的恐惧在喉咙里翻滚。
沈厌没再看他。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纸人童女脸上焦黑的小洞,空洞洞地“望”着铺子低矮的房梁,像一张无声尖叫的嘴。袅袅青烟早已散尽,但那腐败腥冷的秽气,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往生斋沉闷滞重的空气里。
麻烦上门了。而且,绝不是烧点纸钱、念几句经就能打发的麻烦。他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阴冷气息的指尖,眼底深处,那点惯常的慵懒彻底被一种沉凝的锐利所取代。
往生斋的规矩,接了活,就得送到底。管它是人,是鬼,还是什么不人不鬼的玩意儿。(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