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光与邱澈蛰伏于柴火垛后面,仿佛两只窥谷的田鼠,探头探脑的。
他们鬼鬼祟祟的,是想伺机跑到前边那排房的房山头去。
刚才那两个路过的妇人可是说了,前边那些小孩子们之所以练武练得如此起劲儿,是为了表现给杨灿看。
这也就意味着,杨灿在前面。
只是,两人一味专注地盯着前边,却浑然不觉他们身后的雪地上,两双绣鞋正似踏雪的蝶儿,悄无声息地移动过来。
雪天路滑,这屋檐下的一段雪路因为常有人走,现在已经踩得严严实实,凝成了一层晶亮的薄冰,滑腻如镜。
胭脂和朱砂手牵着手儿,走的小心翼翼,她们是一路蹭过来的。
转过房角的刹那,姐妹俩便齐齐停住了脚步。
柴火垛旁,竟赫然蹲着两个壮汉,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胭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朱砂往身后一护,尖细的嗓音便如裂帛一般划破了山坳的寂静。
“快抓贼啊!有登徒子在此窥探!”
她这一嗓子,穿透力实在太强了,这排房中住着的那些妇人全都听见了。
这些鲜卑妇人个个剽悍,她们几乎都有执刀荷弓、护羊斗狼的经历。
听见胭脂这一声喊,她们或抄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或抓起粗重的门闩,虽然腹部隆如圆鼓,却仍是骂骂咧咧地就往外冲。
至于前院那边就更热闹了,一群孩子正卖力地向义父杨灿展示着他们的武功呢。
听到“抓登徒子”这四字,孩子们顿时如闻战鼓,喜不自胜。
一个孩子把手中的木刀一举,大喝一声“去揍恶贼”,便撒腿跑开了。
后边一群孩子不甘示弱,如同一群出笼的雏虎,呼啦啦地往房山头跑来。
他们的小短腿蹬在雪地上,即便不慎滑倒了也吭都不吭一声,立刻爬起来就继续跑。
杨灿听见这一声喊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很是不悦。
这鸡鹅山本是于家的私人地盘,除了前山打理果园的园丁,哪有什么外人?
他可是三令五申,禁止前山园丁来此的,居然还有人色迷心窍,连孕妇都不放过!
简直是岂有……
不对,这些孕妇搬来很久了,以前可没见他们过来偷窥过。
还有,方才那一嗓子,应该是胭脂喊的吧?
这么说来,是因为胭脂和朱砂这对小俏婢住到了这里,所以那些前山的园丁才跑来偷窥?
这么一想,杨灿心中愈发恼怒了。
我的侍女,你们也敢肖想?
想?想也不行!
杨灿一边大步向后排房舍绕去,一边琢磨着该如何惩治这些色令智昏的家伙。
豹子头程大宽和旺财紧随他的左右,三人的靴子踏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柴火垛旁的秦太光与邱澈,早被胭脂那一嗓子惊得一个哆嗦。
等二人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可就傻了眼,闻声赶来的,居然是一群腹大如鼓的孕妇!
这些妇人一个个满面怒容,举着门闩,抄着火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上前来,形容端地彪悍。
“哪来的下流坯子!敢在这里撒野!”
“打断他们的狗腿!”
“住手!诸位,住手,此乃误会……”
秦太光的辩解刚出口一半,便被妇人们的攻击打断了,只能和邱澈连连躲闪。
眼前一位妇人冲得太急,脚下一滑,险险跌倒,秦太光还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了一把。
这妇人他倒是扶住了,可自己肩头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门杠,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能狼狈地侧身避开。
二人拼尽全力冲出妇人的包围圈,堪堪跑出十数步,迎面又撞上一群“小煞星”。
孩子们身着统一的灰色短打,或举木刀,或攥拳头,见了他们便如见了猎物的雏鹰,兴奋得嗷嗷叫着扑上前来。
秦太光和邱澈傻眼了,他们面对的不是持戈的兵卒,也不是带剑的侠客。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妇人,还有一帮或赤手空拳、或挥舞着木刀的孩子。
那妇人一个个挺着大肚子,都是有孕在身的。
这些孩子最大的看着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造孽啊!这……根本不敢还手啊!
他们可是堂堂墨者,眼前这些妇人腹如悬鼓,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要是真对着这么一群孕妇和孩子大打出手,那他们以后也就不用混了。
不如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真丢不起那人呐。
可是不打,他们想要脱身又属实不易,他们已经被这群孩子缠住了。
那些孕妇倒是没有再上前,不然指定被这些嗷嗷叫的小牛犊子们撞倒。
她们半圆形地围住外面,指着秦太光和邱澈破口大骂。
孩子们则如一群猴子似的缠了上来,有抱腿的,有往身上爬的,还有举着木刀砍他们手臂的。
这一来,他们如果想强行突围出去,非得撞倒一大片孩子不可。
“都住手!”杨灿的声音自人群外传了过来。
杨灿绕过房山头,就看见那两名汉子被孩子们纠缠得狼狈不堪的样子。
如此一来,杨灿更加认定他们是从前山潜过来的果园园丁了。
情知自己的行为猥琐,而且还不敢还手,被孩子们围了还不敢逃,这不是前山过来的园丁们,还能是谁?
杨灿想着,瞟了胭脂一眼,见她衣着齐整,发髻也未曾散乱,显然这两个倒霉蛋尚未得逞,便已经败露了行藏。
杨灿心里头顿时舒坦了几分,哼!那也不能轻饶了他们!
我先把他们过年的赏钱全都罚光,还得让果园管事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
杨灿想着,便沉声喝道:“好了,都住手吧!”
在这群孩子心中,杨灿的威望如泰山般厚重,随便一句话那都是军令如山。
爬到邱澈肩头的孩子,正鼓着腮帮子要去啃他的耳朵呢,听见干爹发话,立马收了牙齿,手脚并用地顺着邱澈的衣袍滑了下来。
围拢的孩童们齐齐后退了几步,小脸上依旧满是愤怒,却规规矩矩地围成一个圈。
杨灿阔步上前,目光在秦太光与邱澈脸上扫过,两人衣衫微乱,却长得人模狗样的并不猥琐。
杨灿对前山那些园丁并不熟悉,顶多对其中三两个有点儿面熟,这时先入为主,还是把他二人当成了胆大包天的园丁。
杨灿不悦地喝道:“你们好大胆子,不知道杨某颁下的禁令吗?谁准你们到后山来的?”
邱澈抬手抹去耳上沾着的孩童口水,右手拇指紧扣食指第一节,右腕轻抵左腕,姿态端凝如劲松。
他沉声道:“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嗯?”杨灿脚步一滞,眼底掠过几分茫然。
这架势,这话语,不像园丁啊。这是啥切口,他在说什么?
邱澈见他发愣,便保持着那古怪姿势不动,一字一顿地再度问道:“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这次他吐字缓慢了许多,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杨灿耳中,杨灿总算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杨灿喃喃重复了一遍,顿时惊奇起来,这句话他熟啊!
他前世乃是一名程序员,那些游戏公司老板都好变态的。
你说你就好好做你的换皮游戏不成吗?他们偏不。
许是这些老板见不得自己员工拿着高工资,偏要想方设法的给他们上难度。
《黑神话:悟空》横空出世后,他们老板大概是受了刺激,愈发变态了,从此对于游戏的开发要求更是苛刻到了极点。
嘿!你还别说,在老板的强硬要求下,他在各种游戏的设计中,还真的掌握了很多没用的知识。
但……,没用只是相对的。
当他穿越了时空,那些没用的知识忽然就变得有用了呢。
比如,公司曾经制作过一款以秦朝为背景的古风游戏,那款游戏中有武士、刺客、方士、墨者四个职业。
为了忠实还原墨者的很多特质,把游戏雕琢出历史的厚重感,他们团队就在老板的苛刻要求下,埋首于古籍数月之久,对墨者这一职业进行了极其详细的考据。
而“执矩守墨,君可识途”,正是他们从那古籍中找出来的墨者同门见面互盘身份的一句暗语!
后人最熟悉的就是青帮中人互盘出身的手势和暗号了,因为人们在不少影视剧里见过。
比如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拇指扣住掌心,四指并拢伸直轻按胸口,来一句“老大面前不打诳,三老四少在何方?”
可鲜有人知,先秦墨者早就有类似的传承了。
只是他们的暗号手势更为简练,少了后世江湖帮会的那种繁杂。
杨灿当时查阅古籍,就发现了古老的墨者这套相应的手势与切口。
当年这句暗语就是由他亲手编入游戏程序的,连配套的手势他都记得。
此刻邱澈的手势切口,与那古籍的记载分毫不差。
难道……我遇上活的墨者了?
杨灿迟疑着,实际上是在努力回想着当初看过的那份古籍的记载。
然后,他左手握拳,仅伸食中二指弯成“规”形,右手伸直如尺,稳稳架在左臂肘下,这正是与他要说的那句暗语对应的墨者手势。
“绳墨为凭,同道归心?”
杨灿这句话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疑问的语气。
毕竟那古籍记载真伪难辨,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邱澈眼底的警惕化作了释然,果然是我墨家同门。
秦太光也松了口气,转头朝围在四周、依旧虎视眈眈的妇孺扬了扬下巴,沉声道:“某有要事相商,还请寻一静处细谈!”
杨灿没有答应:“有话不妨在此明说,何必藏藏掖掖。”
遇上传说中的墨者,他固然好奇,却并未因此丧失了警惕。
谁知道这些墨者鬼鬼祟祟地跑来干什么。
他可是记得,墨者三分之后,其中一派就是游侠、刺客。
游侠一派前期为义而行,一诺千金,后期却渐渐沦为利禄之徒,为钱财铤而走险者不在少数。
杨灿也不知道那些墨者是什么时候开始蜕变的。
谁能保证这二人不是受人所托,来此行刺的呢?
邱澈见他不愿跟着离开这里去私下交谈,不由脸色一沉。
其实他要把杨灿唤到一边,除了他们的交谈不便让太多人听到,还有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再次确认一下杨灿的身份,那就是“验墨符。”
“墨符”是墨家师徒相传的信物,由每一代墨家师父收徒后,为弟子制作的.
或竹或铜,正面篆“墨”字,背面刻着“节用”“兼爱”之类的师训.
辨伪标志则是布于墨符文字四周的那些繁复纹饰,那是别人拿去看几眼,无法伪造出来的。
但秦太光又想深了一层,杨灿的拒斥,在他眼中看来就是“作贼心虚”。
秦墨弟子果然一早就知道我齐墨布局于关陇,却还是硬生生插了一脚啊!
杨灿不肯跟着他们离开,他也只是猜疑杨灿作贼心虚,半点都没怀疑过杨灿不是墨门中人。
因为,邱澈说切口之前,他就认定杨灿是同门了。
毕竟墨者行事苦若修行,既无荣华可图,又无权势可揽,谁会费尽心机冒充呢?
更何况他们的消息源自钜子,钜子信自刘波,刘波传自于睿,这几经辗转的,早把杨灿的“墨者”身份钉在了他的认知里。
眼见杨灿不肯跟他们走,秦太光便主动上前一步,朝杨灿递了个“近前说话”的眼色。
杨灿略一思忖,抬手止住欲跟上来的豹子头程大宽,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与二人相距不过三尺。
秦太光压低了声音道:“关陇之地,乃我齐墨经营已久的布局之所。
你等秦墨弟子,还请尽早退去,免得伤了同门和气。”
杨灿努力消化了一下秦太光的话,嗯……
他是说他是齐墨弟子?
他把我认成了秦墨弟子?
秦墨,秦墨……
我改良过耕犁和水车,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想到这里,杨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这群墨者辨认同门的方式,竟然如此草率吗?
果然啊,哪怕是传说中最严密的、半军事化的学派组织,其组织的严密性和后世的组织也是完全无法相比的。
不过,他刚刚在说什么鬼话呢?
两个山东人跑过来,让我这个陕西人滚出关陇?
这么道反天罡吗?
杨灿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对方是来找麻烦的,他就不会因为好奇,去接对方的暗号和切口了。
此刻如果再否认,恐怕只会被对方当成心虚狡辩。
另外,他说什么关陇乃齐墨布局之地,他们要布什么局?
杨灿对此,也陡然起了好奇的心思。
毕竟,他马上就是一城之主了,在关陇大地上,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号人物。
从此,关陇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将与他息息相关。
这庞大的墨者组织究竟要在此谋划什么?
杨灿想含糊了话语应付一下,以便从对方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杨灿便道:“关陇自古便是我秦墨的根基所在!
大家各凭本事立足便是,哪有你们布局于此,便要旁人退避的道理?
你们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秦太光淡淡一笑,想着含糊了言语,套问出秦墨钜子和于阀之间的合作究竟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于是,便顺着话锋道:“今日才大年初二,你们秦墨钜子便已屈尊亲往凤凰山庄拜访。
这等姿态,分明是将秦墨的未来全部压在了于阀身上。
况且看这架势,你们秦墨怕是已经沦为于阀的附庸。
而八阀之中于阀最弱,你们这般押注,当真觉得秦墨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秦墨钜子今日去了凤凰山庄?
杨灿听的心中一动,难道我此前看走了眼,于醒龙这老登在扮猪吃虎?
他借着索家势力的同时,还暗中拉拢了秦地墨者相助?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着,杨灿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反诘道:“正因其弱,才会全心倚重我等。
而你们齐墨,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依附,如今又在关陇做出了何等实绩呢?”
“执迷不悟!”
秦太光脸色一沉,拂袖道,“既如此,咱们便各凭本事一分高下吧。
他日若再相遇,便无同门情分,只有政见之争。告辞了!”
说罢,他朝杨灿抱一抱拳,转身便与邱澈大步走去。
那些围在四周的妇人和孩子,这时也看出这两人不是什么登徒子了。
又见杨灿没有下令阻拦,他们自然不会再动手。
杨灿望着二人健步上山的背影,心思全落在了“秦墨钜子上山”这件事上。
今天才大年初二,上山拜年的人一定不会太多。
回山之后只消问一问门房,今日上山的都有何人,应该很容易就能从中找出那位秦墨钜子。
想到这里,杨灿挑了挑眉,转身就要走。
可他转身之际,地面上却有一道光芒倏地一闪,刺了他的眼睛。
杨灿顿住脚步,眯眼望去,只见雪地里藏着一点微弱的反光,正嵌在方才秦邱二人被围的地方。
杨灿便缓缓地走了过去。
胭脂站在雪地里,眼见杨灿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不由得心头狂跳,跳得她都快要憋不住尿了。
“老……老爷……”
胭脂心里有点慌,又有点小欢喜,猜不透老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勾勾地向她走来是什么意思。
杨灿在胭脂身前慢慢地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腿:“抬脚。”
“啊?哦!”
胭脂慌忙应声,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靴底似乎踩了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一小半部分露在外面,在雪光下泛着冷色,似乎是……青铜铸就?
胭脂连忙挪开脚步,一枚嵌在积雪中的墨符,便赫然显露了出来。
想来是方才被孩子们攀爬厮打时,秦太光或邱澈不慎遗落的。
杨灿伸手将墨符从雪地里扣出,好奇地正反看了几遍。
那青铜符牌触手冰凉,正面篆着一枚古朴的“墨”字,背面则刻着“节用”二字,周遭的纹饰极其繁复精巧。
杨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把这枚墨符揣进了怀里,沉声吩咐道:“大宽,备马,我们即刻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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