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寒,灌入奥斯汀轿车的缝隙。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石子路,颠簸着驶向这座城市被遗忘的边缘。杨树浦一带,高耸的烟囱如沉默的巨人,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吐着最后的余气,空气中弥漫着煤灰、铁锈和江水混合的腥气,将霞飞路的香甜与浮华涤荡得一干二净。
陆景渊挂断了巡捕房的电话,他精悍的脸上线条紧绷。“我的人已经从水陆两路包抄了七号码头,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仓库周边已经清场,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三个先进去。”
他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与苏砚秋交汇,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他们都明白,如果秦师傅还活着,大张旗鼓的闯入只会让他陷入更大的危险;如果他已经遇害,那么他们需要一个完好无损的、未被惊扰的现场。
“晚秋,你跟在我身后,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苏砚秋叮嘱道。
林晚秋用力点头,小脸上的紧张被一种复仇的决绝所取代。她紧紧握着一个从侦探社带来的铁制手电筒,那沉甸甸的重量给了她一丝安全感。
汽车在距离七号码头约莫两百米的地方停下。眼前,一座巨大的仓库如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横亘在江岸线上。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巨大的铁门锈迹斑斑,上面用白漆刷的“荣记木行”四个大字已然剥落模糊。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江水拍打着腐朽桩基的“哗哗”声,和风穿过仓库破损窗户时发出的、如鬼魅般的呜咽。
陆景渊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做了个“前进”的手势。三人借着堆积如山的木箱和废弃机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仓库的侧面。一扇不起眼的小铁门虚掩着,门锁早已被撬坏。
陆景渊一脚踹开铁门,率先闪身而入,枪口警惕地指向黑暗的深处。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腐烂木料的霉味、尘埃的呛味,以及……一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松香气味。
苏砚秋紧随其后,她没有去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是立刻蹲下身,审视着门口地面上的痕迹。她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化作了线索的拼图。
“有拖拽的痕迹,”她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地面上一道不甚明显的划痕,“从门口一直向里延伸。痕迹很重,应该是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
林晚秋打开手电筒,一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仓库的内部。这里比想象中更加庞大空旷,高高的穹顶下,光线从破损的窗格中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倾斜的、漂浮着无数尘埃的光柱,宛如神殿的废墟。高高堆起的木材像一座座小山,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影子。
“分头照,保持警惕。”陆景渊压低声音,他负责左侧,苏砚秋和林晚秋负责右侧。
苏砚秋没有急于深入,她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堆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了。那不是木材,而是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杂物。她走过去,用脚尖拨开一块破麻布,底下露出的东西让她心头一凛。
那是一台老式的“胜家”牌缝纫机,机身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但踏板和机头处却有最近使用过的油渍。缝纫机旁,散落着一地的碎布料,全是那种刺目的暗红色。而在一个破篮子里,静静地躺着十几卷金银丝线,和几朵绣了一半的、妖异的曼陀罗花。
“在这里……”林晚秋发出一声惊呼,她找到了凶案的“工坊”。这里,就是那些血色旗袍诞生的地方。
苏砚秋的心跳开始加速。她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那些半成品的刺绣。针脚细密,技法老道,完全符合一个经验丰富的裁缝的手艺。这无疑是秦师傅的手笔。他被囚禁在这里,被迫为凶手缝制杀人的道具。
“陆探长!”苏砚秋扬声喊道。
陆景渊迅速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他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他环顾四周,“但是,秦师傅人在哪里?”
苏砚秋站起身,目光越过缝纫机,投向更深处的黑暗。那股若有若无的松香气味,似乎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她举起手电筒,光柱坚定地刺向黑暗。
光柱的尽头,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材堆。而在木材堆的阴影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过去看看。”
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随着距离的拉近,空气中的气味愈发浓烈,除了松香和霉味,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臭。
当手电筒的光芒终于照亮那片阴影时,林晚秋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个人蜷缩在木材堆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木料。他穿着一身早已被浸透的粗布衣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色呈现出一种溺水者特有的青紫色。他的眼睛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景象。
他就是秦师傅。但他已经死了。
陆景渊立刻上前探了探他的颈动脉,随即摇了摇头。“已经僵硬了,至少死了十二个小时以上。”
苏砚秋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尸体惊恐的表情上。她注意到,秦师傅的死状与那三位女死者截然不同——他的嘴角没有被割开,脸上没有那诡异的微笑。
“他不是‘仪式’的一部分,”苏砚秋冷静地分析道,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抬起死者的下巴,检查他的口腔和鼻腔,“没有***的杏仁味。你看他的指甲和嘴唇,是典型的缺氧性紫绀。肺部有积水,他是被溺死的。”
“溺死?”陆景渊皱起眉头,“这仓库里没有水,黄浦江在几十米外。凶手费那么大劲把他淹死,再拖回这里?”
“为了掩盖什么,或者……为了传递某种信息。”苏砚秋的目光细细地扫过尸体的全身。他的衣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但奇怪的是,他周围的地面却是干燥的,只有从他身上渗出的水渍形成的一小片湿痕。
“凶手处理过现场。”苏砚秋的语气愈发肯定。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秦师傅紧紧攥着的右手上。他的拳头握得极紧,仿佛在临死前,拼尽全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或者……留下什么最后的线索。
“陆探长,帮我一下。”
陆景渊会意,他用尽力气,才将死者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当拳头完全松开时,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从他的掌心滚落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林晚秋用手电筒照过去。那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屑。
那是一个用乌木雕刻而成的小物件,约莫拇指大小,雕工粗糙,却能清晰地辨认出形状——是一个船锚。
船锚!
苏砚秋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城隍庙里,陈老鬼用瓦片在地上画下的那个潦草图案。那个图案,她当时以为是码头的标志,但现在看来,陈老鬼画的,分明也是一个船锚!
他当时说:“车开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但他画下了船锚。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这个船锚代表的,是比荣记木行老板王金福更加可怕的存在!
“这已经超出了连环杀人案的范畴。”陆景渊捡起那个小小的船锚,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裁缝铺、木行、码头、船锚……这背后是一条完整的黑色产业链。杀人,或许只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比如……走私。”
苏砚秋深吸一口气,仓库里冰冷的空气让她纷乱的思绪清晰了许多。她看着秦师傅那张惊恐的脸,一个问题浮现在心头:凶手为什么要留下这个船锚?是疏忽了吗?不,一个能策划如此精密连环案的凶手,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除非……这不是凶手留下的,而是秦师傅在最后一刻,故意藏在手里的。又或者,是凶手故意留下的,一个陷阱,一个挑衅,一个指向错误方向的误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咯吱”声,从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
声音来自仓库二层的环形铁制走廊,那里堆满了杂物,一片漆黑。
三人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柱齐刷刷地射向声音来源处。光柱晃动中,一个黑影在走廊的尽头一闪而过,快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谁在那里!”陆景渊厉声喝道,同时举起了枪。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江风吹过破窗时更加凄厉的呼啸。
“别动!”苏砚秋突然按住了正欲追上去的陆景渊。她的耳朵微微翕动,正在捕捉着仓库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她的眼睛则死死盯着二楼走廊的黑暗,瞳孔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不止一个。”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脚步声很轻,但至少有两个人。他们在移动,想包抄我们。”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仓库那扇巨大的铁制正门,被人从外面用门栓重重地锁上了!紧接着,侧面的小铁门也被“哐当”一声关死。
光线瞬间被隔绝,整个仓库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他们手中那两道摇晃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脆弱。
他们被困住了。这里不是一个废弃的仓库,而是一个精心布置好的、等待他们自投罗网的陷阱。
黑暗中,二楼的走廊上传来几声得意的、压抑的冷笑,像是夜枭的啼哭,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一阵阵回音,冰冷而致命。(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