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九年八月八日。
昆仑山北麓、塔里木盆地东南侧。
邹邈无力的躺在沙漠上,古铜色的面部皮肤多有开裂,露出内里红白相间的新皮,嘴角白沫与粘液混合很是让人不适,胸中热气满溢却不敢大口喘气,生怕被沙漠抢走了他体内本就不多的水份。
与他同行的骆驼和战马以及大半随行人员都已因沙暴而走散,仅剩六名随从还跟在他身边,但所有人的水都已经喝完,体力都已濒临极限。
此刻的邹邈还活着,但他也不过只是在等死而已。
仰头看着天空烈日,邹邈恍惚间看到了父亲邹奭的身影。
不由得,邹邈露出笑容,近乎于无声的喃喃:“倘若是阿翁在此,阿翁定能以阴阳占卜之术走出这茫茫大漠吧?”
“阿翁惊才艳艳、名震天下,却生不逢时损了性命。”
“儿生逢皇天恩宠的今上,得今上大力支持、重赏厚赐,却因才疏缘浅不能觅得仙路。”
“噫吁嚱!可憾!可叹!”
作为三驺之一、世人尊称雕龙奭的邹奭乃是阴阳学派的顶梁柱石,也曾被嬴政重用,却被卢生、侯生等方术士牵连,死于咸阳城外的深坑之中。
作为邹奭之子,邹邈和天下所有方术士一样,都在嬴政焚书坑儒之后选择了沉寂。
秦二世三年十月十日,大秦二世皇帝扶苏却公开传诏天下方术士入咸阳。
扶苏为了方术士们的性命而死谏始皇帝,以至于扶苏身为太子却被始皇帝发配边关的旧事历历在目。
虽然邹奭最终还是被坑杀在了咸阳城外,但扶苏拼尽全力回护邹奭的恩情却不会因此消失,邹邈在看到诏令的第一时间便带上邹奭留存于世的著作前往咸阳城面见扶苏以报恩义。
邹邈本以为扶苏传诏天下方术士是为了如始皇帝一般寻仙问神,已经做好了随时为扶苏寻仙问神的心理准备。
但扶苏却将他们留在咸阳,请来异族商贾教导他们学习各国语言,又请来军中斥候教导他们武艺和野战技术,更还让他们互相交流补全异族坤舆图。
耗时六年有余,邹邈终于学会了五门常用外语、掌握了野外自救技巧、能准确画出已经探明的异族坤舆图,达到了扶苏的最低要求,与百余名方术士一同得到了扶苏的召见。
邹邈以为,扶苏该派他去为扶苏寻找仙缘了。
但邹邈万万没想到,扶苏不曾要求他们寻仙问神,只是请他们为大秦带回一切可能对大秦有利的作物和禽兽!
只要他们能为大秦带回有利于大秦的作物、禽兽或是更细致的坤舆图,就能得到扶苏的重赏。
扶苏传诏天下方术士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自己的长生不死,而是为了大秦的万世永昌!
邹邈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扶苏温和又恳切的目光,明明身体已经严重缺水,情绪却奢侈的让泪水夺眶而出。
粘黏的嘴角颤抖,邹邈发出低声悲泣:“若是阿翁能得遇如此明君,阿翁怎会被坑杀?”
“当今陛下不求长生不死,只求国祚绵延。”
“当今陛下不求永葆青春,只求国泰民安。”
“如此明君方才应得长生不死、青春永驻!”
“可恨臣却未能为陛下寻得仙缘!”
“臣未能报陛下当年为阿翁死谏始皇帝的恩情。”
“臣更未能报陛下拣拔信重的恩情。”
“臣无能,有愧于陛下,有愧于大秦,有愧于天下!”
“若还能有来生,臣愿再为陛下臣子,饶是前有刀山火海,亦死不旋踵!”
臣愧对陛下!
臣没能把这一路所得和见闻带回大秦,臣更是没能为陛下寻得长生不死药。
臣无能啊!
“邹生!人!有人!是人啊!”
邹邈恍惚间似是听到有人在说话。
他本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但紧接着面颊就是一疼。
邹邈的目光顿时就变得清澈了起来,便见又一巴掌要向他的脸扇来。
邹邈赶忙避让,连声道:“吾醒矣!吾已醒矣!”
随从终于放心了些许,又雀跃的说:“邹生,西方有人!”
进入沙漠之后,邹邈团队不止一次看到了人影,但每当邹邈团队发足追赶,到头来等待他们的却都是一场空。
邹邈不知道这次会否依旧如此。
但,他还没为扶苏寻得仙缘,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要活下去!
挣扎着爬起来,邹邈焦声道:“走!随吾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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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昆仑山北麓。
且末王屠乙浑昂然高呼:“昔扜弥国仗着国力强横、人多势众,屡屡欺辱我且末。”
“今日,该血债血偿了!”
“且末的将士们,为孤杀死所有扜弥国的士卒,将扜弥王的头颅制成酒器。”
“待到此战得胜,孤会将扜弥国的所有女子都赐予诸位为奴为仆!”
听着屠乙浑的承诺,且末国主力兵团三百名将士同声欢呼:“愿为大王死战!”
屠乙浑手中铜剑直指前方,嘶声咆哮:“杀!”
三百名且末将士随之前进,向扜弥国的一百二十余士卒发起冲锋!
茫茫大漠之上,两国勇士抵死奋战、奋勇厮杀。
但七道身影却翻越沙丘,由远及近的快步跑来。
屠乙浑扫视战场的目光一怔,复又转头看向东方,声音转沉:“东方来人?”
“莫不是楼兰国的斥候?”
“辅国侯,率汝卫兵去拿下那些那些鬼鬼祟祟的人!”
辅国侯休个归顺着屠乙浑的视线遥遥望去,略一思虑后突然大步向前走了几步,眯着眼睛遥望快步跑来的七人,心头一凛:“大王,来人不像是楼兰国的斥候。”
“反倒像是秦国的使臣!”
屠乙浑闻言略略放心了些许:“孤亦以为楼兰国的援军理应不会来的如此之快。”
“辅国侯,将那些秦国的使臣拿下,万万不能让他们去楼兰通风报信!”
以且末的实力不足以抵抗楼兰国和扜弥国的联军,但只要且末能赶在楼兰兵马抵达之前歼灭扜弥国的主力兵团且伤亡不算太大,就有余力对楼兰进行威慑,让楼兰不敢轻易与且末开战,从而造成且末吞并扜弥的既定事实。
这可是事关屠乙浑开疆扩土的关键之战,由不得半点意外!
但休个归却是赶忙道:“大王!不可啊!”
“您忘记月氏旧事了吗?!”
此话一出,屠乙浑身子一僵。
月氏!
对于全国总计二百三十户、总人口一千六百一十人、总兵力三百二十的且末国而言,月氏实在是一个超出且末国想象极限的庞然大物!
但就是那样的庞然大物,却在去年轰然崩溃。
月氏的疆域被插满了写着‘秦’字的旗帜,曾经高高在上的月氏贵人们沦为奴仆。
屠乙浑根本想象不到,究竟是多么强大的国家才能攻灭那强大的月氏。
秦国怕不是要有几万名将士,甚至是十万名将士吧!
据往来商队所说,更还有一尊身高一丈有余的巨人常年站在月氏境最西边,正对着且末等国的方向虎视眈眈!
屠乙浑赶忙道:“无须理会那些秦使,让他们走!”
休个归遥遥望着东方,声音格外沉凝:“大王,他们没有了骆驼,也没有马,很可能已经遭受过风暴的袭击。”
“万一他们死在了我且末国境内,咱们说不清啊!”
屠乙浑恼了:“难道秦国还能因为这几个人死在了我且末境内就来攻我且末乎?!”
休个归转头看着屠乙浑。
不语。
但双眼却将他的想法表露的分毫毕现。
那不然呢?
大王,您敢赌吗?
屠乙浑恨恨的一拍大腿:“去救人!”
休个归当即领着他的二十名卫兵登上骆驼奔赴东方。
离着老远,休个归就高声招呼:“可是秦国使臣当面?”
邹邈闻言,不由得露出笑容,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连呼哧带喘的等着。
直至休个归抵近邹邈身前数丈,邹邈方才拱手,用还算标准的楼兰语开口:“秦国齐郡人士,邹邈,见过这位壮士!”
休个归当即跳下骆驼,以手扶额微微躬身,也用楼兰语笑问:“敢问可是秦国的使臣当面?”
邹邈赶忙摆手:“邹某并非秦国的使臣,邹某只是秦国的方术士而已。”
休个归闻言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此人就是秦国的使臣!
这活着最好、死了也行的气质,这见面就拱手的姿态和半生不熟的楼兰语,这虽然满是风沙但看起来比且末王的衣服更华贵的服装,都和往来商贾所说一般无二。
最重要的是,此人现在口称自己是秦国方术士!
如果此人活着,他就只是秦国方术士,如果此人死了,他立马就会变成秦国使臣!
休个归赶忙上前握住了邹邈的双手,满脸是笑的说:“欢迎欢迎!”
“欢迎秦使入且末!”
邹邈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也握住了休个归的手,又坚持纠正道:“吾只是秦国方术士而已!”
“壮士若是不弃,可称吾为邹生。”
使臣和方术士压根就是两个概念,岂能混为一谈?
但在休个归看来,秦国的使臣、秦国的方术士和死神的镰刀都是一个概念!
倘若秦国的方术士死在了一国境内,哪怕这个国家再强大,也只能为这名方术士陪葬!(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