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性命双全,远渡傲来

    瞧见姜明不带半分烟火气,便那么立在半空。

    姜义嗓子眼里那颗心,总算缓缓落了回腔子。

    方才沉若千钧的铜箍棍,此刻握在手里,也像忽地轻了几分。

    三头老妖先前凶焰滔天,如今俱都僵在原地。

    牛妖忘了刨蹄,虎妖忘了咆哮。

    至于那刚赶到的黑熊精,山也似的身躯里翻涌着一声闷吼,滚了一半,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把张熊脸憋得发紫。

    这些可不是山野里不通灵性的粗怪。

    能修到这般境界,还不惧驱邪铜箍,哪个不是得了些正传?哪个不知晓这天地深浅?

    那般凌虚御空、闲庭信步的气度,已不止是道行高深所能言。

    那是另一重境界,是它们这些在红尘里打滚的妖修,仰望都嫌脖子酸的所在。

    方才金铁交鸣、血肉横飞的练武场,此刻竟静得能听见针落。

    只余那虎妖脚下的血泥,在田埂豁口处不知疲倦地“咕嘟”翻着气泡。

    这份死寂,终究还是被不远处一声狼妖的嘶吼划破。

    姜明这才动了。

    眼皮都未曾抬,只是往那处随手一拂袖,轻轻慢慢,倒像是驱一只夏夜里聒噪的蚊蝇。

    数十丈外,那声嘶吼便戛然而止。

    再无声息。

    紧接着,“扑通、扑通、扑通”,三声闷响,整齐划一。

    牛妖、虎妖、黑熊精齐齐收了神通,五体投地,伏在泥水里。

    那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虎妖,更是把硕大脑袋深深埋进腥臭的田埂里,半点气息也不敢漏。

    没有反抗,连逃的念头都不敢生。

    在这等存在面前,逃,不过是个笑话。

    “跟我走吧。”

    姜明淡淡开口,声调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

    话音落下,他再不看那三头伏首的妖修,自顾自转身,仍旧那般不紧不慢,朝村外“走”去。

    三头妖怪听得,犹如蒙赦,慌里慌张从泥里爬起,满身污秽顾不得拂去,只老实巴交地跟在他身后。

    瞧着倒像是三头牲口,被主人牵着,乖乖回栏。

    一人三妖,就这般离了练武场。

    路上,但凡遇上还在与人厮杀的妖物,姜明也未曾斜睨一眼。

    可他脚步一落,身畔便有狼妖、狐精,身子骤然一僵,悄无声息断作两截,污血脏腑溅了一地。

    整个过程,他连指尖都未曾动过半分。

    村道上,浴血苦战的古今帮帮众,和蜷在断壁残垣间瑟瑟发抖的村民,全都瞧见了。

    厮杀声渐渐停下。

    刀忘了挥,脚忘了躲,连恐惧也一并忘了。

    他们只是怔怔看着那人影。

    领着三头凶名赫赫的老妖,像是巡视自家田亩般,从村中缓缓行过。

    月光与水光,一同落在他那袭青衫上,仿佛为其披了层清辉。

    若不是人人认得,那便是自家帮主,那位素日里温和斯文的姜家大郎。

    只怕这满村的活人,早该齐齐跪下,口称一声“仙人下凡”。

    姜曦原本见大哥神威如山,心底尚燃着几分激动。

    可转瞬间,却见他竟领着那三头妖怪离去,毫无斩妖除魔的意思。

    她眼中方才被点亮的光,还未烧旺,便被这幕生生浇得半凉。

    神色凝在脸上,先是怔住,继而迷惑,最后只余一股火气,在胸口横冲直撞。

    村中血腥未散,耳边不必听哭声,光是几具横陈的尸首,便足见今夜死伤。

    尤其古今帮的弟兄们,为了护着乡邻,拼命死战,倒了一地。

    古今帮虽是姜明开创,可十数年前他便撒手不管。

    如今撑起门户的,多是她这个副帮主一点点从泥腿里带出来的汉子姑娘。

    哪一个名字她喊不出?哪一家的家属孩子她没见过?

    姜曦银牙一咬,心头火烈,身子已要腾起,去找那位愈发高深、也愈发陌生的兄长,问个明白。

    才动了半寸,腕上忽被一只温厚的手,轻轻按住。

    “爹?”

    姜曦扭过头,眼底的火几乎要溢出来。

    姜义却并未看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眸子,只是静静追着大儿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不见悲喜。

    他并不晓得大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只是就如先前,那三妖占尽上风,却未曾取刘家庄主性命,这般留手,已透着几分意味。

    修仙问道的世界,也并非只有打打杀杀。

    他收回目光,对上女儿几乎燃烧的双眼,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言语,可那份决然,已比千言更重。

    姜曦胸口剧烈起伏,终究将那声“为什么”咽了下去。

    自小敬畏父亲,她明白,这样的神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只得转过脸,不再望那道背影,而是落眼在地上血泊里的身影。

    有呻吟的,有无法再呻吟的。

    “还愣着做什么!”她声音带着沙哑,朝呆立的帮众喝去,“救人!把死了的弟兄,好生收敛!”

    话落,她当先俯身,去扶一个胸口开了大口子的汉子。

    只是那一低身,肩背间透出几分僵硬。

    姜明一路行去,脚步不急不缓,仿佛只是闲庭散步。

    只是他背后,却零零落落多了几具尸首。

    那些原本侥幸未死的山精野怪,一个个悄无声息倒了下去,干脆利落,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留下。

    偶尔,他也会在某个重伤的帮众身旁停顿半瞬,指尖轻弹,一缕气息没入胸膛,便吊住了那口将散未散的阳气。

    手到即止,话也不多。

    于是他走得更像个清道夫,把村中最后的污浊一点点拂去。

    青衫在前,三头老妖垂首跟随,战战兢兢,宛若夜行的犬羊。

    不多时,那几道身影便消失在村道尽头,没入比夜色更沉的山林。

    直到背影再看不见,两界村里才有了些声音。

    呻吟的,哭泣的,渐渐放大,像被压了许久的气息终于透出口来。

    喧声落尽,死寂重回,只余这一摊血淋淋的残局。

    姜义收了阴阳铜箍棍,回身望去,只见那片幻阴草地已被踩得不成样子。

    先前一直不见的金秀儿,不知何时现了身。

    她一身利落劲装,此刻满是泥土露水,裤脚还挂着几缕草叶,模样倒像是从山里翻滚出来的。

    此刻,她正半搀半抱着将要倾倒的姜钦。

    那张平日里少见表情的俏脸,此时竟也微微蹙起了眉。

    姜钦先前硬接了虎妖一爪,虽有鲛绡法衣卸去大半劲道,可余波震荡,却也不是他这点修为能安然消受的。

    他脸色白得像纸,唇上全无血色,身子摇得跟风中的稻草似的,却还强撑着,伸手指着泥地,口中含混低喃。

    姜义一瞧便懂。

    这傻小子,都成了这般模样,心里还惦记着地里的箭矢。

    心头不觉一软,他轻轻叹了口气。

    真气一转,那些散落在地里的玄鳞铁木矢,或斜插墙角,或半没泥土,此刻纷纷破土而出,打着旋儿落回掌心。

    他走上前,将那一小把带着泥香的箭矢,塞进了孙儿冰凉的手里。

    “拿着吧,一根不少。”

    姜钦这才长舒一口气,眼皮一翻,险些栽倒。

    幸好金秀儿忙伸臂将他扶住。

    姜义上前,搭住孙儿脉门,半架半抱着送回屋内。

    略作处理外伤,便让他平躺榻上,自己则盘膝坐定,双掌虚按其胸。

    一股阴阳二气随之缓缓渡入,如初春溪水,温温润润,在受损经脉间流淌开来。

    一直到东方既白,晨光将村子里头的狼藉照得纤毫毕现,姜明才转身回了家。

    他那件青衫,依旧干净得很,仿佛方才只是去村口散了个步,半点厮杀的痕迹也瞧不见。

    进了院,他径直寻到姜义。

    姜义才替孙儿理顺最后一丝紊乱的气机,正独坐在石凳上,就着晨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根铜箍棍。

    “爹。”

    姜明落了座,自顾自倒了杯凉透的粗茶。

    “回来了?”

    姜义眼皮也没抬,手上擦棍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嗯。”

    姜明呷了口冷茶,润了润嗓子,淡声道:

    “那三头畜生,日后不会再来作乱了。您可告知乡邻一声,往后不必为此忧心。”

    言语平平,至于那三头妖怪生死去向,他只字未提。

    姜义手上的动作停了半拍,方才抬起头,定定望向这个大儿子。

    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温润,仿佛一泓古井。

    只是这井水太深,看似澄澈,却总让他觉得,底下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

    终究,他什么都没问。

    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便又垂下头去,细细擦拭手里的棍子,仿佛那一道道铜箍的纹理,比天大的事都更值得琢磨。

    父子同处几十年,话已不必说透。

    姜义信得过这个儿子。

    他若不说,自有不说的缘由。

    院子里一时静极,只余那“沙沙”的拂拭声。

    良久,姜义才像随口闲话般,换了个话头:

    “你如今……这身修为,竟是什么章程?我眼下,却是半点都瞧不穿你了。”

    此话并非虚言。

    从昨夜里起,大儿气机忽隐忽显,时而如深渊,时而如顽石,变幻莫测,早已超出他的认知。

    姜明闻言,放下了茶杯,神情难得收敛。

    他略一沉吟,像在斟酌字句,方道:

    “孩儿如今,算是神意已明,侥幸入得那性命双全的门槛。”

    姜义心下虽早有几分揣测,可亲耳听他开口,眼底仍闪过一抹精光。

    性命双全。

    他修了大半辈子,自然晓得这四字的分量。

    此境已非凡俗,足以当得一声“仙师”。

    姜明瞧见父亲的神情,便知他已明白,遂接着解释道:

    “到了这一步,不再局限于体内真气气息,可以意念调用天地之力。”

    “是以挥手杀敌,凭虚御空,都只是寻常的把戏,不过是念头一动的事。”

    他顿了顿,便又补充了一句:

    “一些古籍里记载的神通法术,也都能慢慢着手修行了。”

    姜义的目光,在那根横陈于膝上的铜箍棍上,停留了许久。

    棍身冰凉的触感,透过布衣传到掌心,一如往昔。

    可他心里却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抬起头,那张刻着风霜的脸上,瞧不见太多情绪,只是那双眸子,比先前要沉静了许多。

    “那……再往后的修行呢?可有眉目了?”

    姜明对此,却似是毫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父亲会有此一问。

    他不假思索,答得行云流水。

    “性命双全之后,自然便是炼精化气。”

    “引先天一炁入体,洗炼这一身浊精,待到后天污浊之气尽数化去,只余那一点先天纯阳,便算是身子清净,再无挂碍了。”

    这番道理,说得笃定,讲得透彻。

    姜义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怕是当年领着自家迈入修行门槛的刘家庄主,也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可自家这个儿子,却说得像是自家后院里的一草一木,那般熟悉,那般理所当然。

    姜义没再多问。

    大儿子的事,他如今是既看不懂,也懒得去懂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只管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便足够了。

    姜明也未多言,起身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屋里,金秀儿正拿着个拨浪鼓,逗弄着自家那个刚会爬的娃儿。

    见他进来,也只是抬眼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心疼,也有安心。

    到了晌午时分,姜明更是从娘亲柳秀莲手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接过了锅铲。

    说是昨夜里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合该由他这个闲人,来伺候一家老小的五脏庙。

    大难过后,一大家子人,总算能齐齐整整地围着一张桌子,吃上一顿安生饭。

    席间,气氛还算和睦,唯有姜曦,依旧是板着张俏脸,只是埋头扒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旁人夹到她碗里的菜,她也不拒,只是偶尔碗筷碰得响了些,泄露出几分心里的不平。

    吃过了午饭,姜明也难得没有去后山。

    而是随着姜义,去了地里,帮着梳理那些长势正好的药草。

    父子二人,一人垄头,一人垄尾,一边慢条斯理地拔着杂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说的,是药草的性味,是真气的流转,偶尔,还会扯到哪本古籍上的某个典故。

    金秀儿偶尔会提着水壶过来,给二人送一碗晾好的凉茶。

    那模样,倒真有几分寻常乡间,农人耕作的寻常景致。

    此后三日,皆是如此。

    姜明入了那性命双全的境界后,反倒像是彻底放下了修行上的事。

    一心一意,只陪着家人,洗衣做饭,下地劳作,竟比村里最本分的庄稼汉,还要本分几分。

    直到三天以后,晚饭桌上。

    一家人正吃着饭,姜明将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搁下筷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开口道:

    “近期……我打算出一趟远门。”

    桌上的气氛,瞬间便是一滞。

    连那兀自生着闷气的姜曦,都停下了筷子,抬起了头。

    姜义的心思何等敏锐,这几日大儿的反常,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察觉了些端倪。

    此刻闻言,倒也不如何奇怪,只是将嘴里的饭菜缓缓咽下,这才抬眼看向他,问道:

    “打算去何处?做些什么?”

    姜明沉吟了片刻,像在权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半晌,才在心头挑拣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笑道:

    “东胜神洲,傲来国,理些琐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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