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锐在家这一住,日子便如檐下雨,一滴滴慢悠悠地过,晃眼便是大半个月光景。
军中那股子杀伐气,早在他跨进门槛时就卸在了屋外。
此刻身上只一袭寻常的布衣,衬得人也平实了几分。
白日里,他不是抱着闺女蹲在院里看蚂蚁搬米,便是陪着妻子在村前村后漫步。
偶尔与弟弟妹妹说些洛阳的趣闻,凉州的旧事。
那寻常人家的安闲,竟也把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冷硬的脸,熨出了几丝暖意。
闲下时,便去后院寻姜曦。
姜曦倒不教他什么移山倒海的法门,只随口点拨些调理气血、收束心猿的窍要。
姜锐在沙场中打熬出来的身子骨,本就扎实,于气血搬运一道,一点便透。
学下来修为虽无大进,却似另辟蹊径,刀光剑影之外,心神也有了个落处。
他暗里琢磨,将来行军布阵,或许用得着这一份静气。
若是姑姑静坐,他便去寻阿爷。
姜义也不与他论刀枪拳脚,只搬出几本旧蒙学,或翻一段不知打哪儿淘来的道经,讲些似懂非懂的理儿。
姜锐跪坐在蒲团上,听着阿爷那不疾不徐的声气,鼻端萦绕祠堂的香火,竟觉比军中大帐听将军析局,还要安稳几分。
这般闲散日子,自也少不得寻那群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伙伴。
约在村头老槐树下,几碟茴香豆,一壶浊酒,能从日上三竿吹到月上柳梢。
说到沙场险处,个个吹得天响;
说起家中长短,又笑骂成一片。
席间热闹,笑声常常飘得老远。
日子过得舒心,转眼也快。
眼看着离家的时辰逼近。
就在姜锐预备启程前三日,一个寻常的午后。
姜家屋后果林中,那扇紧闭了月余的树屋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自里缓缓开了。
院中众人闻声抬头,只见刘子安一袭青衫,自门内缓步而出。
日光映身,竟不见半分锋芒。
先前那股山岳般的厚重气机,此刻尽数收敛,沉在骨里。
看去就似一块千年风雨打磨的磐石,棱角犹在,却早没了火气,只余沉凝与圆融。
那双眸子,清亮如旧,却添了几分深邃,仿佛能映出天心月圆。
他冲院中诸人略一含笑,转而朝姜义与父母躬身行礼,声音温润:
“让长辈久候了。”
姜义捋须,目光上下打量,缓缓点头。
这一桩“性命双全”的造化,落在闺女身上,是水木清华,灵动空明;
落在这小子身上,便是山河厚重,载物以德。
两相映衬,倒也合拍。
当晚,姜义破天荒连杀两只灵鸡,又唤来刘家庄子的人,共聚一席。
姜锐离家多年,这才又尝到自家的灵鸡滋味。
饭间谈笑,绕不开的,自是姜曦与刘子安的婚事。
两家长辈早将一应事宜备得停当,只消一声吆喝,整个两界村便跟着热闹起来。
这场喜事不铺张,也不草率,正好赶在姜锐赴任前办下。
刘家庄子里,无吹打的锣鼓,也无满座的高朋。
来喝喜酒的,多是村里相熟的邻里,和古今帮里一群从小厮混到大的弟兄。
姜曦脱了素裙,换上一袭新妇红裳。
未施粉黛,反倒衬得那份清透出尘,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刘子安依旧沉稳,只是眉宇间多了一抹遮不住的喜气。
上首处,姜义看着新人对拜。
浑浊的眼中,映着烛火,也映着暖意。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意便再未落下。
刘庄主那张素来端重的脸上,此刻也难掩几分喜色。
待到婚事了结,最后一位宾客送走,新人却并未急着入洞房。
刘庄主把儿子、儿媳,还有亲家两位老人,都叫到正堂。
他自柜中取出那柄随身多年的钢叉,递到刘子安与姜曦手中。
“这担子,我挑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他先望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看了看气韵愈发清宁的儿媳,声音沉稳:
“从今日起,这‘镇山太保’的名头,连着护卫村人、庇佑行旅的差事,便交给你们夫妻二人。”
这担子,既是职责,也是机缘。
山林间行善积德,看似琐碎,却最能磨砺心性,积累阴德。
当初求亲时的承诺,如今便当着亲家的面,明明白白交代下来。
刘子安拱手躬身,郑重应下:“爹,您放心。”
刘庄主摆了摆手,那点威严当即散去,换上一副带着几分打趣的笑容,偏偏是对着姜曦道:
“你们也别嫌我这老头子撂挑子。只是盼着,早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好让我这闲下来的糟老头,也有个逗弄解闷的营生。”
这话一出,姜曦素来澄澈的心境,也忍不住飞上了一抹红霞,只垂眸轻声应了句“是”。
刘庄主与姜义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期待。
这两个凡俗神仙般的人物凑在一块,日后若生个孩儿,天资该是如何,谁都不敢妄言。
交代已毕,新人回了洞房。
院子里,便只余姜义与刘庄主两个老亲家,对着一盏残灯,一壶温酒,相对而坐。
月华正中,清辉泻入院落,把二人影子拉得细长。
刘庄主今日喜气上头,平日那点沉肃早被酒意冲得干净,只剩一脸醺然的笑。
姜义替他斟满一杯,看着也忍不住笑,举杯间话头却不走直路:
“亲家,你瞧这小两口,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灵秀似水,当真是天造地设。”
“那是,那是。”刘庄主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得意之态写在眉梢。
姜义呷了口酒,眼角余光斜瞟过去,语调却带着三分旁敲侧击:
“我想着啊,这家里往后定然人丁兴旺。若是不嫌我这老骨头嘴杂,日后要是多生几个……可否匀一个出来,随他娘亲,姓我们老姜家?”
话说得半似玩笑,半带试探。
刘庄主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是一滞,端着酒杯的手也凝在半空。
那神色,一时古怪,似是为难,又似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感慨。
他将酒杯缓缓放下,半晌,方才絮絮开口:
“此事……按理说,我心里头,自是千肯万肯的。”
说到这儿,他沉吟良久,方才压低了声音,慢慢道:
“只是亲家,你或许不知。我刘家,自打迁来这山间驻守,受了祖上指点,每一代,都是一脉单传。”
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里有几分玄之又玄的意味:
“而且,必定是男丁。生下一个,此后便再无所出。传到我这一代,不多不少,正是第五代,从未有过意外。”
姜义听得,神色微愣,手中酒杯也随之停了。
他这些年书读得多,神意也渐渐明透。
这看似荒诞的“一脉单传”,细细一转念,竟也合了天道章程。
镇山之责,累世阴德,超脱轮回……
这等滔天机缘,落在刘家身上。
大道至公,有所得,必有所限。
既许你刘家福缘无边,便也在你的人丁上落一道无形枷锁。
免得福泽泛滥,失了其珍。
念头至此,姜义心头那点小算盘,当下散作烟云。
他旋即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摆手道:
“原来如此,倒是我这老头子,贪了几杯,想岔了去。”
说罢,站起身来,冲着刘庄主拱了拱手:
“夜已深,亲家早些歇息。我便先走一步。”
话落,转身踱步而去。
月色清冷,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村道深处,只余酒香与灯影,寂寂相对。
这场喜事的余韵,在村子里盘桓了好几日。
直待最后一丝喜气散尽,姜锐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行囊极简,不过几件换洗的布衣,一囊清水,一袋干粮,寻常行伍中人的打扮。
只是这回,身上却多了两样物件。
那一张泛黄的旧符,用油布裹得妥妥当当,贴身收在怀里。
还有一根人高的棍子,他没嫌累赘,也负在了背上。
棍子是那七岁的小堂弟姜均,在临行前一晚,吭哧吭哧地从自个屋里拖出来的。
棍身是后山寻的韧木,打磨得还算光滑,两头拿粗陋的铜环箍了,瞧着有几分憨直的结实。
小家伙挺着胸脯说,将来若有羌人来犯,便让大兄拿它多敲几个脑袋。
姜锐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没多言,倒是将那棍子,稳稳地负在行囊一侧。
翌日,鸡鸣三两声,天光才破。
他已一身劲装,立在院中。
赵绮绮默默替他整了整衣襟,又在腰间系上一只装满干粮的布袋。
动作干脆,不见半分拖泥带水。
她是将门出身,沙场离别见得多了,知道这时候,多余的眼泪最是无用。
只在最后,低声道:“外头风沙大,多喝水。家里有我。”
小姜涵却不懂这些,只晓得爹爹要远行。
便伸着藕节似的小臂,紧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爹爹,早些回。”
姜锐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才将她交还到妻子怀里。
廊下,姜义负手而立,只吐出两个字:“去吧。”
姜曦则递来一只小瓷瓶,里头是调息的丹丸。
姜锐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转身而去。
晨光初露,他的背影在村口土路上,被拉得老长。
一人,一棍,一肩行囊,就这般没入了通往凉州、通往茫茫羌地的苍黄古道。
姜锐走后,两界村的日子,又回到了那不急不缓的调子里。
刘庄主嘴里嚷着要享清福,逗弄孙儿,可那副身子骨,似乎生来就闲不住。
家中积年的事务,他分给了古今帮的两个副帮主,自个倒反而顶了原先的空缺。
每日天色才亮,他便背着手,踱到村西的练武场。
听着一群半大小子“哼哼哈哈”地吐纳,看他们把一套粗拳法打得尘土乱飞,他也不嫌吵。
偶尔走过去,伸两根指头,在哪个小子歪斜的架子上轻轻敲一下,淡淡一句:“气散了。”
有时候清闲,也会拐进学堂。
那里有当值的姜家人讲经释义,有时是圣贤文章,有时是玄门妙理。
他从不坐前头,只在角落寻个位置,盘膝坐下,做了年纪最长的学子。
旁人问起,他只摆手笑道:
“老咯老咯,听个响动,免得脑子生锈。那大道理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把骨头,追不动了。”
话虽这么说,每回听讲,他那腰板却比谁都直。
一双老眼,不看旁处,只盯着案几前的经卷,神情专注,连手边的茶凉了也不自觉。
姜曦与刘子安成亲后,便搬进了刘家庄子。
新婚燕尔,自是琴瑟和鸣,只是日子也并非全是花前月下。
镇山之责既已担下,祖上传下的规矩便断不能废。
隔三差五,夫妻二人总要往东边那片茫茫山林里,巡视一圈。
这桩差事,落在刘庄主当年手里,是苦得要命的活计。
一走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归,每日风餐露宿,跟野兽眼对眼。
可到了这小两口手里,却换了副光景。
虽说底蕴所限,还未曾修得什么正经神通,可那点修为,早已脱了凡胎俗骨。
院中青石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如两缕轻烟,直没入云雾深处。
飞天遁地,于他们,也只是举手之劳。
于是巡视山林,不过一两日功夫,便已踏遍周遭山岭。
比起当年刘庄主长年累月泡在山里头,省心得太多。
每回归来,刘子安肩上总会扛些分量不轻的“山货”。
有时是几头野猪,有时是一两只黑熊。
偶尔还拎回几头开了灵智的妖兽。
一看便知,多半是那三妖门下,不成气候的小妖。
此事一来,是泄一泄姜曦心头那口郁气;
二来,也是剪除那三妖的羽翼,免得这些东西得了势,又跑出来为祸人间。
至于第三嘛……
古今帮那群半大小子,围着大锅,吃得满嘴流油,气血鼓荡。
夫妇俩便会相视一笑,也算尽了两位“太上长老”,替帮里小辈补身子的心意。
只是,自从上次被姜明震慑退去,那三只老妖,竟像是人间蒸发,再不见踪影。
无论姜曦如何搜寻猎杀,总也寻不着这三位正主的半点下落。
这一日,秋阳正好,不燥不热,洒在姜家小院里,将那几竿翠竹的影子拉得斜长。
姜义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卷半旧的经籍。
老眼时而扫过书页,时而又抬起来,瞧着院中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小身影。
曾孙女姜涵正学着大人的模样,盘着小短腿,坐在蒲团上,小嘴一张一合,学着吐纳气息。
那模样煞是可爱,只是到底年纪太小,没个定性,不多时便睁开眼,好奇地去追逐一只落脚的蝴蝶。
姜义也不喝止,只捋须微笑,由着她去。
修行一道,本就讲究个顺其自然,尤其这般年纪的娃儿,更是强求不得。
正自闲适,院门口却“噔噔噔”跑进来一道身影,正是姜钦。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院里,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瞧见姜义,便连忙问道:
“阿爷,您瞧见小妹没有?”
姜义将书卷合上,放在腿上,抬眼看他,声音不急不缓:
“怎么了?这般火急火燎的。”
姜钦喘了口气,这才答道:
“姑姑和姑父方才巡山回来了,说是在山里头,救下了一个和尚。”
他比划了一下,脸上还带着几分新奇:
“那和尚瞧着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问什么都说不清楚。姑姑便想着,让小妹过去给他把把脉,瞧瞧是不是伤了神魂。”(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