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便是又两月光阴。
院中落叶扫尽,初雪又至,日子便这样悄然过去。
在这两月里,姜锦几乎未曾出门。
再现身时,脚下架着的那朵白云,已不似初时的飘摇,稳了几分。
那卷《医药》之法,在一家子共同参悟下,也已略窥门径。
只是粗略修行了些,姜锦眉间便多了股草木气,温润而静,显是受益匪浅。
至于余下部分,多与医术法门相关,家中这几个门外汉,也帮不上更多忙了。
如今万事已备,余下的,只是将这盘棋,一步步走下去。
按照家中安排,她须先去洛阳左近的老君山,随娘亲苦学医术,打牢根基。
待得医术有成,再入长安那风云将起之地,悬壶济世,积些阴德功行。
待时机一到,姜亮那边,也好名正言顺,为她谋那大市街的神位。
临行那日,冬阳清朗。
姜义未多叮嘱,只将一枚新绘的护符,小心放入她怀中。
姜锦应声,眼角微红,却仍笑着,向阿爷阿婆深深一拜。
再起身时,云从脚底生,托着那道纤影,缓缓升空,往洛阳去了。
姜义立在院中,负手而望,直至那点云影,没入湛蓝天际。
送走姜锦后,院中重又静了。
风从屋檐下穿过,几片残叶在地上打着旋。
姜义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肩头落了些许寒意,这才转身,打算回屋。
方才迈步,脚下忽一滞。
一股不弱的气息,突兀生于身侧。
那气息来得无声,却并不带恶,只在半空轻轻悬着。
他心头一凛,气机暗转,衣袖微鼓。
然而那气息并不逼近,只是缓缓一落,落在他肩头。
随即,一道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姜施主,别来无恙。”
姜义眉梢轻挑,垂目看去。
肩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通体碧翠的小虫,形似蝗而质若玉。
正是当年那只,得佛法点化、离村而去的碧蝗。
他凝神细察,那股气息沉凝如渊,比当年不知强了几何。
若细究,竟已与他自身不相上下。
姜义心念微转,眉间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意色。
也不知这小东西,是靠吞了多少同类的精元,才修到这般地步。
那一丝戒备随风散去,他神情平复,语气仍淡。
并未伸手去拂,只微微侧首,对肩上那只碧虫一颔首:
“蝗大师。”
语气平缓,却含三分敬意。
片刻后,又淡淡问道:
“大师此番归来,莫非那场灭蝗的大计,已然有成?”
肩头碧蝗,两根细须轻轻一动。
那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佛门的寂静,又掩不住锋芒:
“冲到地面上的妖灾,都已解决了。”
姜义何等心思,一听,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地上的妖灾,已了……”他缓声一转,“那就是说,地底的,还未结清?”
“施主明鉴。”
碧蝗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贫僧本无灭祸之能。所凭的,不过施主所赐丹药之力。”
“那药性在蝗群中一代代传衍,侵蚀其气血寿元,使其早衰早亡罢了。”
姜义闻言,轻轻一点头。
他记得当年,曾以禽鸟之目遥观,那铺天盖地的蝗潮,如何在数日之间,从盛旺如焰,到灰飞烟灭。
那景象诡谲非常,至今想来,仍觉唏嘘。
碧蝗又道:
“如今,那药力已遍及群体。”
“就连封印地底的玄蝗子本尊,怕也难以幸免。”
说到这儿,声气微顿,似叹非叹:
“只是……总有那几只血脉特异、修为深厚的妖蝗,寿元本就绵长。”
“岁月之法虽蚀其根基,却难立时斩断其命。
“它们,还能苟延些时日。”
语毕,气息一缓,带上几分尘定之意:
“这些,已非贫僧所职。此行之愿,至此已圆。”
停了片刻,碧蝗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中自有一丝出尘:
“贫僧欲回浮屠山,随禅师潜修。”
“今日路过贵地,不过是来向施主,道一声别。”
姜义听着它那番滴水不漏的话,神色未改,只淡淡一笑。
“回山潜修,”他道,目光仍落在前方几枝光秃的枯桠上,
“还是回去……避难?”
语气平平,却甚是直接,不带半分转圜。
肩头那只碧蝗,静默了片刻。
良久,才有一声轻叹,自它喉间逸出:
“施主慧眼。”
那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带着一缕说不出的郁气。
“玄蝗子乃上古凶名在外的大妖,神通深不可测。”
“虽被封于地底,气息仍盛,其座下妖虫,亦不在少数。”
“贫僧也不敢断言,此番灭蝗之事,会不会被它溯源而知。
“故此……须早归浮屠山,以避锋芒。”
话音渐低,终以一声淡淡的劝慰收束:
“此来,只为告知一声,施主,凡事小心。”
姜义闻言,心头微沉,却未显于色。
果真如此。
但他眉眼之间,仍带着几分从容。
天塌下来,总有人高些。
自家毕竟背靠后山。
山中那位,又与姜钧牵了几分气机。
真到万不得已,往山里一避,也算有个去处。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他仍望着前方,语气平稳,带一丝浅意的调笑:
“蝗大师既是旧识,想来对那玄蝗子,也颇有了解。”
“可否说来听听?我等也好,留个心眼。”
那碧蝗此来,显然早有准备。
它双翅轻振,薄如蝉翼,微微一颤,便有声音自心底荡开,语气沉远:
“玄蝗子,非寻常妖物,乃上古异种。”
“曾与一人,共论玄法,相知甚笃。”
“那人,便是亿万蝗虫口中,口诵不绝的金蝉子。”
姜义眉心未动,心底却泛起微波。
碧蝗语声悠悠,又续道:
“后来道左相逢,理路有别。”
“玄蝗子言,众生如草芥,食之可成大道。”
“金蝉子言,众生皆苦,渡之方得正果。”
“于是知己成仇,一战之后,玄蝗子与其部众皆被封于地底。”
“而金蝉子藉此功德,方才得了机缘,拜入我佛如来座下,成了佛前弟子。”
说到此处,风从檐隙穿过,院中一派清寂。
姜义目光微远,良久,才淡淡问道:
“若有机会,那玄蝗子真会来寻我等报复?”
碧蝗沉吟片刻,声音带了几分苦涩:
“玄蝗子此妖,睚眦必报。”
“金蝉子将其封印之后,曾立下大誓愿,若其肯悔,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如今千年万年过去,它心不改,恨犹炽。”
“近来,闻金蝉子下凡渡劫,竟以自损元气为代价,强破封印一角。”
“放出亿万蝗虫,遍行天下,只为寻那转世之身,以报当年封印之仇。”
碧蝗声渐低,语气如铁:
“以它那脾性,若知这场劫被我等所阻,必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报复。”
姜义至此,方才明白,那碧蝗急着回浮屠山的缘由。
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道:
“那玄蝗子既出不得,他手下那些个大将,又是何等本事?”
“很强。”
碧蝗的声调,第一次带了几分真切的忌惮。
“若是全盛之时,你我这般道行,皆不及望其项背。”
“只是如今,它们同样被岁月侵蚀,气机多有衰败。至于到底如何……便难断言了。”
姜义听罢,心弦又紧了几分。
只是到了此处,问得再多,也无甚意义。
问得深了,不过是徒添烦心。
他便一转话头,语气又回到那种平平的闲谈:
“说来,家中有个孙儿,唤作姜锐。如今也在浮屠山,受禅师照看。”
“若大师回山后有缘遇上,还望多加关照。”
“施主放心。”
碧蝗应得干脆。
它那双碧玉般的薄翅微微一振,风声细若丝线,只留下一句: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身影已化作一缕青光,倏然没入天际。
姜义目送着那点光消散,院中风起,檐角的雪微微落下。
他又站了片刻。
心头终究添了几分紧迫,却也只是一叹而过。
这等事,愁也无用。
真要有人寻上门来,你就是愁到白头,也躲不过去。
说到底,还得靠自家这点本事,够不够硬。
此后,姜义的修行,便愈发上了心。
每日里盘膝吐纳,搬运丹力,炼那一缕脾土浊气。
一丝一毫,也不敢再懈。
除此之外,他对屋后鸡窝里那三族灵鸡,也添了几分殷勤。
那片化龙草,他亲自侍弄得勤了。
时常取些灵泉水,混着灵药,亲手去喂那几只毛未齐的小崽。
毕竟,先前剿灭蝗群那一仗,已让他看得明白。
只要修为不至天壤之隔,这灵鸡一族,对那群蝗妖,几乎便是天生的克星。
光顾着修己一身气力,不如多养几只这等“兵”,兴许来日真能顶用。
他甚至还特地托了姜亮,让他走护羌校尉的门路,往羌地那头的大黑处,又送去了一批品质上乘的灵果药材。
更重要的是,连带着那门从青鸾彩凤口中学来的“朝阳紫气炼丹法”,也一并誊了份,捎了过去。
自打姜锐去了浮屠山,断了牌位传讯的线,家中与羌地那边的往来,便渐渐少了。
可真要说起来,那大黑,才是他这窝灵鸡里修为最高的一个。
那家伙地盘越扩越大,更是在充裕的香火滋养下,解了当年的阴骨之患。
如今修为突飞,气势逼人。
若真赤手相搏,不动铜箍棍,姜义自忖,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眼下世道不宁,蝗妖的报复说来就来。
这等强援,用得上也罢,用不上也罢,能多联络些,总不算坏事。
没过几日,姜亮便带了信回来。
“爹,东西都送到了。”
他在堂中落座,随手倒了杯茶,喝一口,又笑道:
“那头自然千恩万谢,捎回一句老话,家主若有吩咐,自当赴汤蹈火。”
姜义嗯了一声,神色平静。
姜亮这才接着说起大黑如今的光景:
“那家伙在羌地混得倒是风生水起。”
“先前天下大旱,它占着几处要紧的水源,不少部族求生无路,便都归了它。后来又闹蝗灾,羌地不少地方都被咬成了秃岭秃原,偏它护着的那块地,秋毫无犯。”
“这么一来二去,地盘又是大了一圈。”
姜义听着,只是微微一点头。
蝗虫惧鸡,这是天命里的相克。
以大黑那副被煞气淬得如铁石的身躯,寻常蝗妖也只敢远远避它锋芒。
纵有那统御亿万虫群的妖将亲至,怕也要掂量掂量。
姜亮又笑,语气里带几分自豪:
“护羌校尉说,如今奉它为‘镇族神鹰’的部族,已占了羌地两成有余。”
“再加上那些虽不至死心塌地,却也乐得随它号令的部族,算下来,大黑如今在那片地界,说得上话的,怕已有三成。”
他说到这儿,略顿,捻着茶盏,语带几分揶揄:
“在如今这羌地,怕也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了。”
听完这番话,姜义脸上终于浮出几分笑意。
大黑的地盘越广,那“镇羌神鹰庙”便也越立越多。
庙多了,香火自然也就旺了。
而自家那孙儿姜锐,身为神鹰使者,理所当然在诸庙之中受着副祀。
再算上当年太平道溃散,自家在凉羌边境之地,替他立下的几座香坛山庙。
这一来二去,合起来可不只是个小数目。
若真要论香火气运,在这一房子弟里,除了那位早被敕封为道门护法正神的大哥外。
怕也就数他最为得势了。
连那在泾河水府挂名、背后又有龙宫撑腰的姜鸿,在这香火一道上,恐怕都要略逊半筹。
想到这儿,姜义那点笑意更深了几分。
香火养身,愿力护道,俱是天上掉下的好事。
更何况,那小子如今还在浮屠山那等洞天福地,随乌巢禅师修行。
那位禅师来历不明,手段却绝非常流。
内得香火愿力为基,外有高人引路开窍。
这双重机缘,任谁听了,都要生出几分艳羡。
想着下回再见这小子时,不知他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惊喜。
姜义负手立于堂前,望着院外一株老梅,心头也不由微微泛起几分暖意。(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