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慷慨陈词,萧弈分明瞥见李涛与李昉对视一眼,神色有了变化。
他心下稍安,下一刻,李涛声音却陡然转厉。
“竖子,老夫若放你,你便要到邺都挑唆郭威起兵?到时多少百姓重陷战火?明远,此子断不可留,杀之!”
“是。”
李昉应了,向萧弈冷笑道:“你很聪明,但看错人了,信臣公以苍生社稷安稳为重,你却借强藩之势威逼利诱,可笑。”
“哼!”
李涛拂袖而去。
有一刹那,萧弈真被这二人吓到了。
然而,转念一想,难道郭威称帝,他们就不称臣了吗?
那,这以苍生社稷为重的做派该是演的。
为何要演?必有所图。
因为……他们知道郭威手握强兵,也想下注,却又不想牵连太深。
比鬼都精。
萧弈干脆陪着演下去,学着李涛的样子,袖子一甩,背过双手,微微冷笑。
“掩耳盗铃,可笑!”
李涛才走到门口,闻言驻足,问道:“你在骂老夫?”
“不敢。”萧弈一拱手,道:“晚辈只是在想,信臣公瞒着郭威,难道就能当天下无事吗?”
“竖子好生无礼,若老夫不放你,反成了老夫瞒着郭威了?强词夺理,简直可恶。”
萧弈道:“我只是认为,与其让郭威从别处听得此事,不如由信臣公手书一封,阐明大义,劝他不可被怒火蒙蔽、以社稷大局为重。”
一句话,柴房安静下来。
李昉嘴角讥笑尽褪,眼神中泛起惊异之色,点了点头。
李涛倒是又打压了他两句。
“老夫何必要你带信?”
“派别人,万一被李业、苏逢吉搜到,反误了信臣公,晚辈能从史府逃出来,便能到邺都。就是被发现了,那也是史府余孽,与信臣公无关。”
柴房中安静片刻。
李涛抚须,喃喃道:“如此,或可使苍生免于战火啊?”
“信臣公高义!”萧弈道:“此信不该由信臣公署名,以免朝堂动荡,可由李兄代笔。”
李昉为人干脆,不再试探,向李涛躬身一礼,道:“信臣公放心,此事小侄会处置妥当。”
“也好。”
李涛点点头,举步迈过门槛。
一袭朴素的鹤氅消失在夜色中,威压也随之而去。
终于,萧弈知自己活下来了,长舒一口气。
“随我来吧。”李昉笑容也温和起来,引着他往外走,如老友般随口称赞道:“着实厉害,二郎好口才、好机辩。”
“李兄误会了,我真不是史二郎。”
“好,萧弈,我记下了。”
李昉自嘲一笑,眼神露出了释然之色,不再纠结此事。
顿时,萧弈明白过来,为何李昉、李涛要猜测他是不是史二郎。
实则是为了保证他会去找郭威。
一个李崧府的旧仆,很可能出了城就逃了。但史二郎为求活命、为报家仇,只能去邺都。
他们岂是在乎他的身份?在意的是能否利用他。
能活下来,不仅因他的本事、眼界,最关键的是他北上的决心。
萧弈将这个领悟牢牢记下——命是否值钱,在于有多少价值。
李昉道:“你到我屋中歇息,待我写了信给信臣公过目,明日设法送你出府。”
“不。”萧弈停顿了一下,道:“我今夜就走。”
李昉推门出了柴房,看了眼天色,道:“夜里走不掉,城门未开,到处都是巡兵。”
“我去郭府,必须今夜就去。”
“你是怕……明日就来不及了?”
这个问题,萧弈已想了很久,点点头道:“除掉了史家,他必会马上对付郭家。”
“好,随我来。”
李昉很快明白过来,加快了脚步。
萧弈与他到了一间客院。
李昉进屋便点灯、磨墨,一边道:“你在我榻上小眠一会,我写了信便送你出府。”
与聪明人做事就是简单,萧弈也不客气,和衣躺下,道:“好,天亮前务必叫醒我。”
“放心。”
萧弈也累了,听着那细碎的磨墨声,眼一闭,径直睡去。
……
他是被推醒的。
醒来时夜色深沉如墨,李昉把一个信封递给他,道:“你竟真睡得着。”
“习惯了,见缝插针的睡眠。”
“这么一说,我有点信你原是当奴婢的了。”
萧弈无语。
他以前只是牛马,不是奴婢。
接过信,贴身收好,他问道:“怎么出去?”
“急甚?你这般出门,能到得了郭府吗?”
李昉转身,捧过一件青绿色的官袍,道:“换了吧。”
萧弈也不废话,当即更衣。
官袍很新,显然是刚裁的,还有淡淡的皂角味。
“这是李兄的官袍?”
“嗯,我还未穿过,便宜你了。”
萧弈年岁虽小,身量已与李昉差不多,倒也合身。
他蹬上官靴,又接过一条铜銙腰带系上,低头整理,自觉多了几分威严。
李昉拿起黑色幞头给他戴上,喃喃道:“把你的貂氅当了,不知能否值回我这一身行头。”
“这份恩情,日后补给李兄。”
“自有人会补我,不劳你挂心。”
说罢,李昉丢过一件鹤氅,让萧弈自己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赞许地点点头。
“一表人才,勉强配得上我族妹。”
“李兄误会了。”
“是误会就好。”
李昉语快,又递过一封官身文书。
萧弈接过一看,讶道:“这是……你伪造的?”
纸是精美的绫纸,上书“敕门下,将仕郎萧弈,早捷科名、器蕴冲深,宜升翰府,以奖时英,可守秘书省校书郎。尔其详勘群籍,雠校遗文,砥节励行,无堕乃职,乾祐元年八月初八”,后面是个巨大的官印。
“这印?”
“萝卜章,手艺如何?”
“以假乱真。”
李昉微微一笑,道:“我擅篆刻,一点小爱好。”
“李兄大才,这辈子是饿不死了。”
“休与我说笑……行囊还你,匕首与火石已放归,你带着手弩出门不妥,携我的佩剑便是。”
李昉把桌案上的物件一推。
萧弈当先拾起那柄剑,拔剑,随手舞了个剑花,体会手感。
剑柄只裹了层皮革,很硬,重两斤左右,刚好,长八十多厘米……总体还算顺手。
李昉眼睛一亮,问道:“行家?”
“略会,一点小爱好。”
“那你也饿不死了,但可能会被人打死。这剑,我花费十七贯钱寻名匠锻造的,你日后发达记得偿还,月息四分。但你若被捉了,只求千万莫供出我来。”
“李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小气了。”
“你倒是大方,把几颗珍珠给我。”
“路上还需花销。对了,可有铁钩、绳索?”
“何样的?挂腊肉的可否?”
“可,攀墙用。”
“走吧,我们顺道到厨房拿。”
两人随口聊着闲话消解紧张感,脚步却不慢,说话间去过厨房,到了李府另一侧的小门。
“给,灯笼……知道为何给你灯笼吗?”
萧弈道:“大大方方照路,反而不引人怀疑。”
“因开封城太黑暗了啊。”李昉随口一说,拉开门栓,道:“不送。”
“后会有期。”
萧弈快步而出,身后立即传来了“吱呀”的关门声。
短暂而脆弱的庇护再次被隔绝。
萧弈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夜气,将青色官袍裹紧了些,铜銙腰带硌在腰间,提醒着他新的身份。
他认得去往郭府的路,立即往那边赶去。
夜风拂过,似乎还带着来自史府的灰烬与吆喝,少年独行于开封城黑暗的长街,心里却带着些许憧憬。
今夜虽历经劫难,可他在往高处走。(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