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祥内殿出来不久,萧弈被李洪义、李洪建拉到一旁。
“萧将军,送殡之事,你与皇后商议好了?”
“是。”
李洪义捻须,轻声问道:“敢问,决定如何解决?”
“解决什么?”
“这……萧将军难道未与皇后商议?”
萧弈暗忖,他们莫非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
可他与安元贞之间既是清白的,倒也坦然,淡淡道:“有话还请直说。”
“禹州距开封三百余里,出殡一趟来回,少说也得十天。新帝就要即位,来不及了呀。”
萧弈微微一怔,听这意思,是说睿陵在禹州,竟葬得那么远?他本以为和颍陵差不多。
问题在于,真就没人与他说过。
皇后主办丧礼,肯定不能指望她懂。懂这事的,谁都不敢开口,生怕得一句“你既知睿陵在哪,你去送吧”。
李洪义眼神闪动,问道:“新帝即位,谁愿意错过?且新帝登基时,梓宫也不能摆在这,如何是好?”
一种荒谬感扑面而来。
萧弈感到包括自己在内,这宫城全是草台班子。
这就是李寒梅的骨肉至亲,就是她的身后事。也就是她果断脱身了,否则无论是死,还是去太平宫,都将成为旁人的累赘,等待旁人的救赎。
萧弈从她身上深刻地学到了两件事。
其一,不论男女,丧失权力,就如同丧失尊严、丧失生命,必须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无比坚韧地维护斗争到底;其二,不要想着前途性命完全托付给任何人,保持独立,任何情况下,首先自救。
“萧将军?你说话啊!”
“两位有何赐教?”
“萧将军操持丧仪,昨夜里酣睡如常,想来心有定计,还请拿个主意。”
萧弈知道他们的心思,希望让他做主,让李家兄弟不必去送殡。
他可以做这个主,但有条件,且只与李洪信谈。
这也是个契机,逼着彼此开诚布公……
“你看我这两个兄弟,蠢材!”
李洪信长叹一声,道:“你我皆知,那梓宫里不是真的小妹,我断不可能去睿陵而错过新帝即位,。”
“李节帅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依我本意,是过阵子再动手,正好等到我离京之际。”
李洪信一承认,窗户纸捅破,态度就大不相同了。
他再次叹气,道:“要么,停到哪个寺庙里;要么,让宫人去送,我们不必跟去。”
“两个办法都夜长梦多,容易露馅。且明公是重情之人,如此,让明公轻视了节帅。”
“你有甚办法?”
“送出城三十里,火化遗体,送回家乡安葬,其后,队伍继续去睿陵,我们则回京迎明公。”
“可新帝若知道……”
“节帅心疼妹妹,遵她遗愿。明公既知当年高祖抢妻之事,会因此怪罪节帅吗?”
“该是不会怪我,但你可就干系大了。”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李洪信却没马上答应,来回踱步,忽回头看来,警惕道:“你有何条件?”
“不急,先保李氏。”
“你不说,我反而不安啊。”
“自己人,何必现在急着算清楚?”
“小子,空手套白狼。”
“我搭上一条命,李氏搭上数百条命,是李氏吃亏?”
“若非小妹拦着,我真想杀了你啊。”
话虽这般说,李洪信却伸出手,与萧弈击了个掌。
议定,当日他们就先送赵础等人到城外二十里的山间筑火化炉。
次日,开封西郊,浓烟在荒野上腾起。
萧弈抬头看着,与李洪信所聊的话题又加深了一些。
“明公与唐亡之后的历代天子不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则自明公起。若无这一点共识,李氏还是保不住。”
“若能得新帝信任,谁愿理会刘崇那等赌徒、无赖?不瞒你,我初投高祖,就与刘崇不善。”李洪信道:“问题在于,新帝能容李氏?”
“节帅莫想着倚仗兵权,论打仗,天下没人打得过明公。刘崇所能倚仗的,唯河东地势,但陕州绝不行。要想得明公信任,唯有‘诚’之一字。”
“于你容易,于我难啊。”
“到时我为节帅示范,如何?”
“你此番闯了大祸,若你能平安渡过,我便信新帝又何妨。”
“好。”
聊到这里,赵础捧着一个偌大的白陶盆子出来,准备递给萧弈。
李洪信先一步上前,接过,道:“我会派人送回鸣李村。”
“也好,想必刘崇还没完全封锁河东道路。”
至此,整件事对于萧弈而言已告了一段落,他此时才意识到,李寒梅需要他做的其实很少。
似不经意地,李洪信又道:“送殡之后,去我府上坐一会吧?”
萧弈摇头道:“不了。”
“我在京待不了多久。”李洪信叹道:“明日闭城之前,就安排家人先回陕州。”
“我明夜还得赶到皋门村。往后有机会再到节帅处叨扰。”
“你小子是个硬脾气啊。”
……
送殡队伍抬着空棺继续前往睿陵,值此新君即将入城的时候,此事已经没人关心了。
“走吧,辞旧迎新。”
李家兄弟并不回京,直接快马奔往皋门村。
萧弈则先护送皇后去太平宫,完成关于旧朝最后一桩差事。
中途歇息,安元贞不停招手,让萧弈到近前。
“皇后。”
“本宫招你数次,你才来。”
“是,皇后这次要大坑还是小坑?”
“闭嘴,笞你。”
“那皇后有何事?”
“我就是和你说,之前我从襄州来,也是走的这条路,昨天都没发现。”
“襄州有那么好吗?”
“有啊,你去了就知道,唐乱以来,襄州最安稳了,繁华富庶,比开封待得让人安心,包你去了就不想走。”
“知道了。”
“那好,去搭便舆幄吧……嗯,小小的就行。”
此时,安元贞心情颇好,仿佛郊游归来一般,可下午到了太平宫前,她就怔住了。
“住这里吗?”
“环境虽比不得宫中,但也不差,皇后请。”
“可是……好像牢狱啊。”
“哪里像了?”
“外面的守将长得像屠夫,好吓人。还有那些老尼,眼神就不舒服,她们就是讨厌我。”
“客院不错,你看看。”
“哪里就不错了?这么冷清,墙好高,好阴冷,这里肯定死过很多人吧?我不要住这里,不要。”
“只住一段时间,等令尊敕封南阳王……”
“不要,我就不要。萧弈,我求你了,别让我住这里,送我去阿爷的别院好不好?不要住不要住,我死都不要住。”
安元贞只看了屋子一眼,转身就要跑。
萧弈过去想拦她,她忽地一拳打在他身上,结果痛得捂着手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
“皇后,别哭了。”
“你怎能这样?!你为了前程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来,呜呜呜……我是亡国奴了,他们要怎么对我啊?”
宫人们连忙过去小声安慰。
很快,有老尼走来,一脸肃容,向萧弈合什,道:“阿弥陀佛,将军可自去,此间交由贫尼即可。”
“那就拜托了,她不仅是前朝皇后,更是当朝勋贵的女公子。”
萧弈交待了一句,回看了一眼自己布置的屋子,心知不可能放了安元贞,往外走去。
身后哭声更盛,颇为可怜。
彼此分明没有很熟,倒像是他亏欠她了一般。
出了太平宫,孙忠立即迎了上来,脸上的谄媚像是要溢出来。
“萧将军,愈发魁梧、愈发贵气了,没想到将军会给我这等好差事,真不知该如何谢将军恩德。”
“知道该如何做吗?”
“请将军赐教。”
“安皇后乃山南东道节度之女,明公很快要封安公南阳王了。”
“明白,我一定谨小慎微。”
萧弈点点头,孙忠殷勤送他到马边。
正要翻身上马,街角忽有一名灰衣小僧跑了过来,也是合什一礼。
“敢问,可是萧将军当面?”
“何事?”
“阿弥陀佛,小僧受人之托,为将军带一句话,再带路,原话是‘虽无意相瞒,心中愧对,聊赠一礼,另祝辞旧迎新,前程锦绣’。”
“她人呢?”
“施主在鄙寺布施之后已离开了。”
“带路吧。”
“请。”
身后,吕丑嘟囔道:“我早看见这小和尚躲在街角,还当他是来尼寺找他姘头的哩。”
队伍往东走了不多时,拐入一个坊,青砖铺路,勋戚宅邸云集。
穿坊而过,前方有一座大宅,筑乌头门,尽彰奢阔,大门却贴着封条。
“那是哪?”
吕丑是开封当地人,答道:“回将军,前面是李业宅。李家兄弟都住在这附近,后面那个是李洪建宅。”
萧弈本以为是李寒梅临走前想见他一面,回头看去,街道上无旁人,李宅门前唯有一列马蹄印往西而去。
李业宅临着坊墙,坊墙另一边是间小寺,露出殿宇的一角,颇为静谧。
萧弈路过时,发现坊墙有一小截墙面往地下陷了些,不由想起了捉拿苏逢吉时遇到的质库,正是一条地道穿过两个坊。
小和尚引着他们穿坊而过,拐入了那间寺庙。(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