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把周围积雪烤化,颇为泥泞。
萧弈铺了点干草,坐下,见郭威坐的石块上粘着块黑乎乎的东西,拿起看了看,是块牛粪,随手就丢到火堆里。
再从怀中掏出块硬得能挡刀的胡饼,放在火边烤着。
见有个老农眼馋,他掰了一半递过去。
“有肉味,还是咸的,有个把月没尝这一口咸喽。”
“粮税要半条命,盐税是要整条命哩。”
郭威来了兴趣,道:“老哥哥说说。”
“猜猜,俺们这盐价多少?”
“一斤盐,半斗粟?”
“三斗!整整三斗粟,只换了一斤盐!”
萧弈看到,说话的老农伸出的三根手指不停打颤,因太激动,麻木的老眼中闪着浑浊泪花。
郭威问道:“怎这般贵?俺在邺都吃盐,没到这个价。”
萧弈倒是正好知道,此事,李业就记在册子里,是王章、苏逢吉弄钱的妙法之一。
他不急着说,见老农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开口。
“叔,是这样,朝廷一直在加盐税,每石盐,先缴一千钱正税,另外,留一斗盐当附税,另外还有过税、配盐、科盐,这些,叔那边可能没有。”
“说说。”
“过税就是盐每过一个州、县、关隘,另外征税,运往军中也许能避开,但贩卖百姓的,层层都得加;配盐就是无论百姓是否需要,按户强制摊派官盐……”
“没派哩!”
“就是,俺们就没拿到过呀!”
“是没派。”萧弈解释道:“配盐,不是真要派盐给你们,是先把你们买盐的钱收走,明白吗?”
“啊?那盐哩?”
“盐得你们另外再买,意思是,付两次钱,一次强派,一次自愿。每次贩盐,再收一次盐税,就是科盐。”
“这天杀的!”
郭威回过头,向萧弈低声问道:“我们吃的盐没这么贵。”
“叔,我们吃的不是官盐。”
“你们咋敢吃私盐哩?”
老农们十分不解,瞪起了疑惑的眼。
关于盐税,他们没法算明白,但私盐重罪却惊惧不已。
“私盐要是被查到,就算是一铢一两,那也是私盐罪哩,不分初犯、偶犯,直接重罚,五斤就得砍头。”
“屁,张老栓只带了两斤回来,被砍了脑袋……”
听着这些,萧弈目光看去,火光明灭,照得郭威的脸色阴晴不定。
事实上,这些苛政并非出自刘承祐之手,盘肃百姓之人、不分青红皂白砍下那些为尝一口咸夹带私盐的百姓头颅之人,正是郭威的盟友史弘肇、杨邠、王章。
盘剥而来的钱财,很大部分确实是流入郭威军中,支撑起河北战局。
郭威手下的天雄军、支撑郭威的史弘肇旧部,全是这些民脂民膏供养的。
破旧立新,要破的不是敌人的旧,实则是自身的旧。
郭威会怎么做呢?
良久,萧弈旁观着郭威眉头时而皱紧,眼神时而忧虑,时而坚定。
老农们渐渐散去。
篝火不如方才旺盛了。
“郭守文,去拿几坛酒来。”
“喏。”
郭威转头看来,道:“先说你的破事,还是处置你更容易些啊。”
“末将知罪。”
“都犯了那些罪啊?”
萧弈问道:“末将又立了个小功劳,能否先说这个?”
“说。”
“杀李业之时,我在他身上捡到一枚钥匙,想着也许是藏着钱,就没有上交,今日找到了他的藏身处,里面有盔甲武器、黄金铜币。”
“这不是功,是私心,是过。”
“末将知错。”
“如何找到的?”
“李洪信派了个婢女帮忙打听了。”
“他为何帮你?”
“因为我与他有秘密,我帮助他火化太后,偷偷将骨灰送回了鸣李村。他说,他既不想错过明公即位,也想完成妹妹的遗愿。”
“此事,李洪信情有可原。”郭威道:“但你没有恪尽职守。”
萧弈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牌符,一块一块地放在了地上。
“明公,我不仅没有恪尽职守,还监守自盗,请明公降罪。”
“说清楚了,该怎么罚,我自不会姑息。”
“是。”
萧弈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打算这次,摔得远些。
与其瞒着,万一被发现就是不容姑息,不如一次吐露清楚。
“我与太后有染。”
“谁?”
“太后。”
“不是安氏?是李三娘?”
“是,李三娘。”
一直平静的郭威突然回过头,眼神终于有了震惊、诧异。
萧弈屏息以待,腰腹收紧。
然而,郭威竟只是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差点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眼光与高祖相类啊。”
萧弈想好了无数可能,此时却怔了怔。
如何回答?
把手中的牌符掉在地上?
“明公,我罪大恶极。我与太后留情,之后,我没严格看守她,给了她自尽的机会。”
“那我斩了你?”
萧弈倒吸一口凉气,不再与郭威说虚的,实实在在道:“请明公夺了我的所有官职,只求保留一个天雄军指挥之衔,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
“允了。”
“是。”
竟真被剥了官职。
郭威沉吟着,又道:“既然李三娘赐你的官职都免了。她赏你的三十顷京郊庄田,一并交出来。”
“是。”
“可有怨言?”
“末将犯了错,该。”
话虽如此,萧弈其实有些意外。
他本盘算着,秽乱后宫之事不可能宣布,在外人看来他的错还是疏忽职守,郭恩若愿意放他一马,并不难。
但郭威看来并不想放过他,真就罚了,之后脸色平淡,也不说话,兀自想事。
显然,郭威是真没心思纠结他这些破事。
换位一想,他是好上了不该好的女人,可手下那么多人,还能个个都管着?太后是死了,还能比刘承祐之死更严重?
是,该罚就罚,绝不姑息。罚完了,一个马上就要当皇帝的人何必花心思和他多说?
生气也得耗费情绪,他凭什么让郭威生气?
恩情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若他没有更多价值,往后可能就会渐渐淡出核心圈层。
关键在于价值。
想明白这点,萧弈反而淡定下来,不再担忧。
他有价值。
不多时,郭守文拿了坛酒回来。
郭威不悦,叱道:“才这么一点?再去拿,拿大坛。”
“喏。”
郭威依旧坐在篝火边,大口灌了酒,道:“被玉娘言中了啊,十五年前玉娘便断言‘李三娘憎刘公’,我竟忘了此事。那些年每逢宴聚,高祖都要把李三娘请出来,哈哈大笑,放言‘抢得并州第一美人,平生最得意事也’,抢来的,终究要丢,能守住的,才是自己的。”
萧弈听出来了,郭威现在满脑子琢磨的都是怎么当好一个皇帝,且有点看不起刘知远了。
他遂试着把话题引到郭威感兴趣的方向,道:“在我看来,明公胜高祖远矣。”
“溜须拍马无用,还没见真章啊。”
“末将真心这般以为。”
“我一旦立国,疆域又小于高祖啊。”
“高祖不过是趁时而起,结束乱世,却是自明公而起。”
“为何?”
萧弈一滞。
他确实是真心这般认为,历史课本就没提过刘知远。可问题在于怎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今日是来狡辩的,没做好准备。
“因为……高祖浑浑噩噩,而明公打算改革,有改天换地之志。”
郭威转头看来,眼神一凝,问道:“谁说我打算改革?”
萧弈道:“末将猜的。”
郭威的目光中浮起了深深的审视之意。
好一会,就在萧弈拿不准他的心意之时,他转过头,继续饮酒。
“动了李三娘,动了安氏没有?”
“没有。”萧弈道:“但我确实与安氏走得很近,她求我救她出太平宫。”
“你小子不是没有定力之人,那是没招架住并州第一美人的手段?”
“明公明鉴。”
萧弈暗忖,看来是过关了。
他遂低下头,轻声道:“李三娘身边的尚仪女官张婉……我可否带她出宫?”
“咳咳咳。”
郭威被酒呛了一下,终于发怒,扭过头,问道:“你打算娶这张氏?”
“没有,她愿意当我的姬妾。”
“畜牲羔子,骂你不争气,你还真扶不上墙。”
“末将知错。”
“说,错在哪?”
“我定力太差,没扛住女色,疏忽职守。”
“蠢犊,让你当女婿你不愿意,尽耍些花头。你找女人,就跟你的花拳绣腿一样,不踏实。”
“明公教训的是。”萧弈老老实实道:“我……不是会过日子的男人,怕伤了五娘。”
若当初真答应做了郭威的女婿,今日才叫完蛋。
不说郭馨守孝三年,他跟着守身三年。万一碰了旁的女子,有几个头够砍?
就看郭威能否理解了,说来,郭威虽对柴守玉深情,也是有侧室的。
“那,尚仪女官之事,明公是答应了?”
“罢了,本以为你像我,是踏实男人,原来是个浪子,带着你的姬妾,滚一边去。”
“是,明公少喝一点,或是回屋里喝,外面风大。”
“夯货,回去了许多人呱呱呱,还能喝吗?去,莫烦我。”
“是。”
萧弈感觉郭威是想重用自己,等了一会,官职之事并没有转机。
只好拿起天雄军指挥使的牌子,告退。
回头看去,郭威坐在那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其心思却比以往难猜了许多。(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