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广顺元年,正月初五。
校场,积雪被铲到四周,夯土冻得梆硬。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双马擦肩而过的瞬间,萧弈手持长枪,刹那刺出,枪头包着浸染红墨的布包,击在张满屯的胸膛上。
“好!”
“将军胜第五场!”
“不算,俺的马不行,驮不住俺。”
“下去,下一个谁来?”
“请将军赐教。”
萧弈左手勒缰,右手顺势舞了个枪花,暗恼又没戒掉这些花哨动作。
回马,见是吕酉驱马上场,没甚意思。
布枪头遂一指吕丑。
“你们俩兄弟一并来。”
“喏!”
很快,吕氏兄弟一左一右夹攻,一棍砸向头盔,一棍横腰扫来。
萧弈虚晃一枪,逼吕丑回挡,迅速变中平枪,直刺吕丑面门。
梨花枪法,多了几分刘继业的刚猛之势。
“别打我的脸!”
吕丑顿时慌乱,一仰,摔在马下。
萧弈料定吕丑不敢让脸受伤,这一刺却是虚招,借力回旋,横扫吕酉。
然而,吕酉太矮,身子一缩,逼近,一棍捅来。
萧弈扯缰,白马突然扬蹄而立,吓得吕酉的马不敢靠近,枪再一挑,将他挑落。
“好!”
“将军胜第六场!”
“那是将军马术好……”
练了一个时辰,萧弈亦是满身大汗,身上热气从盔甲缝隙溢出,在寒冬冒着白雾。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不想当三流,因此这几日得闲,什么都不做,每日就是操练自己,操练士卒。
只是身边除了张满屯都是不入流,与他们过招进展太慢,有机会该找傥进练练手。
“那边比好没有?”
“回将军,比完了。”
萧弈向麾下兵士看去,见寿桃、余兜子、汤饼那几人依旧是体能武艺最差的,训斥了两句,让他们知道,每次都垫底往后要受罚。
那边,吕丑却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不起来。
“哎哟,我受伤了,能否容我休半天?”
“将军,可莫搭理他。”细猴道:“他想出宫会相好的。”
“你怎晓得?”
“不瞧瞧俺是谁。”
老潘遂过去,踹了吕丑一脚,道:“莫搁这滚粪了,今日本就要轮值休半日。”
“真的?尽日守着这宫门,苦死我也……”
萧弈虽不怕苦闷,今日却得出宫一趟。
李涛已三次下帖邀他府上用饭,再婉拒就不礼貌了,且也该与李昉谈谈望远镜的事。
换掉被汗湿的衣衫,摸了摸三天没洗的头发,出门前还是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许久没裁衣,里衫是李寒梅上次给的蜀锦,外袍是逃难出城前与郭家兄妹去买的细麻,再罩一件鹤氅。
外表看起来像个寒门弟子,实则好料子穿在里面不磨皮肤,当世恐怕少有人这么穿。
才出玄武门,恰见一个瘦弱白皙的小年轻踉跄走过来,深深一礼。
“奴婢见过萧将军,将军原已准备好去赴宴了。”
“你是……张德钧?”
“将军竟记得奴婢?!”
张德钧很惊喜,喜得手都不知怎么放才好,腼腆一笑,低声道:“陛下唤将军到潜邸用饭。”
“臣遵旨。”
萧弈只好让老潘去李涛府上解释,表示下次再过去。
再看张德钧,因刚净身,疼得站都不太稳,脸色发白。
“你刚入宫?怎不乘马车过来?”
“陛下让奴婢来请,奴婢就来了,也不知找谁讨马车,怕被骂。”
“会骑马吗?”
“不会。”
萧弈遂招过花秾,道:“你载张公公。”
张德钧眼神颇恐惧,应对却还是妥当,道:“萧将军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并辔而行,萧弈问道:“你有干爹吗?”
“干爹?哦,有的,我本姓王,随养父姓张。”
“他任何职事?”
“养父在陕州东市当伢人。”
“问你在宫中可有养父?”
“回将军,没有。”
“阁门副使王彦人不错,有不懂的你可以问他。”
“奴婢谢将军指点。”
萧弈就是看张德钧可怜,随手帮一把,这是在郭威身边服侍的人,留个善缘也就是了。
之后的一路上,他遂不再交谈。
快到郭府时,巷子附近守着许多官员。
萧弈胯下白马突然发恼,扬起前蹄,还回头想蹭他,他知不对,下马看了眼,是马蹄铁快脱落了,随手用匕首撬开。
隐约听到了身后细细碎碎的谈话声。
“是花枪吧?”
“他也进不去,在这等着。”
“听说与前朝皇后有染,惹恼了新帝……”
可当萧弈回头看去,一个个或负手赏雪,或在摊边挑货,或谈论时政,不知是哪个在嚼舌头。
“烦请都让让。”
忽见一辆马车从人群中挤出来,欲往郭府门前。
萧弈也牵着马让到一旁。
马车中却下来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走到他前面,彬彬有礼地一揖,道:“敢问可是萧郎?”
萧弈目光看去,见此人二十出头,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举止得体,一眼就让人觉得各方面非常优秀。
只是,莫名给人一种没甚性格的感觉,就像他上辈子同班的某个模范生。
“不知兄台是?”
“张永德,字抱一,并州阳曲人氏,马车里的是家妻,郭四娘。”
“原来是张驸马。”
“不敢当,岳翁还未封赐,萧郎与我兄弟相称即可,此处不便交谈,一道入内如何?请。”
“请。”
到了郭府侧门处,张永德颇体贴地从马车接了郭四娘,郭四娘虽未完全披麻戴孝,但穿得颇素。
“娘子,这位便是家书中所言的萧郎了。”
“多谢萧郎相救家人之恩。”
“公主万莫客气。”
步入府中,内侍迎上来,第一时间关了门,一通见礼,把郭四娘迎到后院,留两个年轻人在前院庑房说话。
“京城生变之时,我们夫妻恰好去了潞州,给昭义节度使常思贺生辰。岳父举事之后,王朴到潞州,常思便将我们放回了,恰与萧郎擦肩而过,今日才见到恩人义士啊。”
“想必说服常思归顺,抱一兄出力良多。若非常思归顺,我与李荣将军到潞州,必死无疑,如此说来,抱一兄也是我的恩人。”
“既是自己人,你我便不必互相致谢了。”张永德道:“今日本是到南门接李重进,家妻正好想出门逛逛,我怕她冷,没接到人先回来了。”
“原来如此,重进兄今日回京?他此番南下,立了大功啊。”
“不仅立了功,他还娶了贤妻,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张永德这个人就有一种工工整整、标标准准的气质,说话也是,也许人生也是。
萧弈陪他聊天倒也聊得住,就是感觉像过年走亲戚。
不自觉想打一个哈欠,抿了口茶水掩盖过去。
“抱一兄,你武艺很强吧?”
“阿爷从小教导文武,略通拳脚。”
“反正等着,我们过个招如何?”
“不可,长辈在堂上说话,随时要唤你我。”
“也是。”
终于,李重进到了。
带着风雪寒意的身影推门进来,一张黢黑的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一句话没说,只看着,都比张永德生动。
“哈哈,你俩躲这呢,看我做甚?我脸上又没花。”
“恭贺新婚。”张永德一板一眼地执礼,问道:“嫂夫人呢?”
“到后院去了。”
萧弈也是道贺,同时,目光打量着李重进,观察他对新娘子是否满意。
李重进赧然一笑,擂了他一拳,骂道:“看我做甚?听说你犯事了。”
“重进兄如何听说的?”
“入城时听守将说的啊,你和安皇后……”
“并非如此,我是向陛下讨要了一个女官。”
“你的事一会再谈,我让你查的事呢?”
王朴忽站在门外敲了敲门,笑道:“三位,且入堂吧。”
萧弈意识到,今日其实是与郭威的女婿、外甥一起,吃的是家宴。
堂上,正与郭威说话的,仅有王峻、魏仁浦二人。
如今郭崇威留在河北防备刘崇,王殷没来,在场的算是心腹中的心腹。
不过,入堂时,王峻正在以教训的语气对郭威说话。
“陛下又犯糊涂,没有王章供给军旅所资,你能平三镇,能战契丹吗?一旦免了,发不出饷,岂不怕兵头们反了你?”
“必须免,否则百姓全饿死了,我何必称帝?”
“我并非反对减免税赋,只问从何补?得先有办法。”
“省。”
“省?”
“我是穷苦人,头一遭当皇帝,除了打仗,不会治国,今日就放一句话在这,我带头节俭,给百姓减的税,从我身上开始省。”
“陛下真是……”
“好了好了,怕了秀峰兄,小辈们来了,大过年的,不谈国事。”
萧弈觉得,这觐见情形与上辈子演的不同,更像是来串门。
他见王峻转头看来,眼神不善,心知自己犯的事又惹王峻不快了,再一留意,王峻对李重进也没好脸色。
“见过陛下。”
“在这儿就别拘着了,坐吧,等开席。”
说是不谈国事,话题却根本没离开过国事。
萧弈才坐下,郭威就抬手向他指了过来。
“这小子,自请罢了旁的官职,只留一个天雄军第二十指挥,可眼下,还能把天雄军将士全遣回邺都不成?”
一句话,萧弈立即反应过来,如李寒梅所言“强干弱枝”,这便要改军制了。
自己的第一个差遣,恐怕就要落在这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