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怎么也盖不住朱棣身上那股子尚未散尽的铁锈味。
他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亲手研墨,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地打着转,沙沙作响,搅得他心烦意乱。
换上了一身寻常王爵常服。可那股刚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气势,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大可汗?草原之主?
朱棣嘴角扯了扯,无声自嘲。
这些名号,在捕鱼儿海畔能让十万牧民跪地山呼,能让部落首领献出牛羊和忠诚。可一旦传进应天府,传到那个多疑的父皇耳朵里,就不是什么荣耀,而是催命的符咒了。
他提起笔,饱蘸墨汁,笔尖悬在空白的奏章上,迟迟没有落下。
“王爷,还在琢磨怎么跟老爷子汇报工作呢?”
范统一边啃着个流油的羊腿,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满嘴油光,说话含糊不清。
朱棣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范统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啃干净的骨头随手往地上一扔,凑过来说道:“要我说,这事儿简单!您就写,儿臣在草原吃了顿饭,顺手把北元给灭了。简洁明了,突出重点!”
朱棣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当本王是你?信不信这份奏折递上去,第二天锦衣卫就来‘请’本王回京好好说道说道?”
“那……那含蓄点?”范统挠了挠油腻腻的下巴,眼珠子一转,“就说,您在草原进行了一次‘特别军事行动’,圆满完成了‘去军事化’和‘去纳粹化’的目标,当地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朱棣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怪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但紧锁的思路却像是被一脚踹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笔锋终于落下。
奏章上,没有半句歌功颂德,没有渲染战果的辉煌,更没有一字提及什么“大可汗”,什么互市、质子。
笔触平淡得像是在记录一笔粮草开销。
“儿臣朱棣,奉旨游猎草原,已于捕鱼儿海一带,扫荡北元残余势力,歼其主力。然在与反抗残余作战之际,发现其金帐汗国属国罗斯公国三千铁甲士兵,儿臣以为其可能插手漠北草原,其他汗国亦可能将触手伸入草原,儿臣会时刻警惕。”
一场将整个漠北踩在脚下,彻底终结北元国祚的旷世大功,在他笔下,成了一次例行公事的“扫荡”,还顺带抛出了一个全新的外部威胁。
“草原诸部,慑于天威,已尽数归顺,遣使入北平,愿永为大明藩篱。”
掌控、臣服、朝拜,这些字眼全被他巧妙地替换成了“归顺”与“藩篱”。听起来,就像是一群被揍怕了的野狗,主动跑来门口看家护院,摇尾乞怜。
“臣已着手整顿边防,加固城池,严查走私,确保北疆长治久安。”
最后,他将落脚点稳稳地放在了“边防”之上。
他很清楚,那个坐在奉天殿龙椅上的男人,最想看到的,不是一个功高盖主的儿子,而是一个安稳无忧的北方。
写罢,朱棣吹干墨迹,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每一个字都藏起了锋芒,每一个词都显得“本分老实”。
他将奏折卷起,装入蜡封的竹筒,用火漆封死。
“来人!”
一名亲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八百里加急,送往应天府。”朱棣的声音低沉有力,“另外,将部落贡品分出三成送往应天,再挑几个最高最壮的罗斯人,一并送去,给老爷子助助兴。”
“遵命!”
亲卫接过竹筒,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棣缓缓走出书房,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天边那轮冷月。
此次出征,他动用的,只有那三千属于他的饕餮卫。锦衣卫的探子,安插不进饕餮卫,也跟不上饕餮卫战兽的脚步。
饕餮卫情报的隔绝,便是他最大的护身符。
应天府,奉天殿。
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手里拿着的并非奏章,而是一份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的名单。他的手指在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眼神晦暗不明,像一头准备捕猎的苍狼。
“皇爷,北平八百里加急。”
一名内侍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个竹筒。
朱元璋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
内侍将竹筒启封,取出奏折,恭恭敬敬地展开,捧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这才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当“扫荡残余”、“边境安宁”、“尽数归顺”这几个字眼映入眼帘时,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哼,老四这小子,手脚倒是利索。”
朱元璋将视线从那份杀气腾腾的名单上移开,随手把朱棣的奏折丢在御案上,对着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标说道。
“看来北边那些不长眼的狼崽子,总算是被他打服帖了。不过,金帐汗国居然派人支援?”
朱标躬身拿起奏折,逐字逐句地细细研读。
越看,他眉头的疙瘩就越紧。
太简单了。
这份战报,简单得近乎敷衍。以他对四弟朱棣的了解,那是个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罢休的性子,怎么可能只是轻描淡写地“扫荡”一下?
“父皇,”朱标放下奏折,言辞恳切,“四弟这份战报,似乎……过于简略了些。”
“草原部落向来桀骜,仅仅一次扫荡,便能让他们‘尽数归顺,永为藩篱’,儿臣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朱元璋闻言,摆了摆手,浑不在意。
“蹊跷个啥?”他重新拿起那份名单,冷哼一声,“草原上的规矩,自古以来就一条,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爷!咱老四的拳头够硬,那些狼崽子自然就跪下了。你啊,凡事都想太多!”
他指了指那份奏折,脸上带着一丝嘲弄。
“再说了,你看看老四这字,歪歪扭扭,跟他娘的狗刨似的!他麾下也没几个文化人,不是伙夫就是屠夫。就老四那性格,字越多,事越大!这奏折要是写个千八百字,那肯定是闯下塌天大祸了!现在这么短,说明事儿办得干净利落,没给咱惹麻烦!”
更何况,锦衣卫传回来的密报,也只说“燕王出塞,大破元寇于草原深处,草原各部顺服”,并没有来报什么异常。
在他看来,老四完美地执行了他的意图,用最直接的暴力,清理了北方边境,让他可以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京城里这帮……越来越不老实的功臣勋贵!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长长的名单上,一个名字的后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韩国公,李善长。
朱标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个名字,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父皇……终究还是要动手了吗?
这一次居然是韩国公,那可是跟着父亲大半辈子的老臣!亦师亦友!
他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可朱元璋那双看向名单的眼睛,已经再无半点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杀意,朱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默默躬身告退,走出奉天殿,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他嗅到了隐隐的血腥味(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