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细雨在窗户上爬出如蛛网一般的水渍,错综复杂。
骨科一病区,简单的交班结束后,彭海波还是第一时间走向了佟源安,笑脸相迎:“佟教授,早饭吃了吧?今天还有两台手术的。”
“过来的路上就对付了。”佟源安轻点头,语气客气。
今天的两台择期手术是早就安排好的,佟源安不可能抽身退避:“彭主任,先去查房吧。早点查完好下手术室。”
佟源安的表情平静。
“佟教授今天有约了没?如果有空的话,今天下手术后一起吃个饭呗。”彭海波的语气随意。
“搞不动了。彭主任你们搞得太狠了。”佟源安笑了下。
彭海波对佟源安极好,但不能当面客气,背地里让彭坤搞事情,让他时刻备着兜底:“今天休息吧。”
“我们科的彭坤医生也是认识到了错误,一定说要给您当面赔罪。”
“该他这样。”彭海波笑着说。
如今,他也只能抱紧佟源安这条大腿,才能得以给彭坤铺设一条不错的前路。
彭海波并不担心自己,他自己只要不作死,医院和领导都不会让科室的局面大变。
可彭坤不同,他如今还是个小人物。
佟源安的下巴收紧:“彭主任你开什么玩笑?彭坤他要给我赔什么罪啊?”
彭海波小心陪侍着解释:“佟教授,年轻人嘛,的确是心急了点。就想着学做手术了,这才耐不住性子,还希望您可以多担待一二。”
“其实说起来,年轻人的手术都是要练起来的,不练的话,手里的技术也不可能无中生有的。”
“耐不住练习时候的寂寞,这才错估了自己的真实水平。”
佟源安双手抱胸,声音缥缈:“彭主任?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起学不学这个事儿了?”
不练的话,技术不可能无中生有。
这句话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县医院。
医院里,别人只管你会不会什么技术,不会管你的技术要从哪里来。
佟源安所见,就是彭海波教过彭坤手术,其他人也没见谁带着谁学手术,每天几乎就是为了下班搞工作。
彭海波硬着头皮说:“佟教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大家的手术都是这么学过来的啊。”
“彭主任你连夜改规则了?”佟源安眼睛一眯,压根没有和彭海波人情世故什么。
彭海波被呛得脸色青红一阵。
终究,彭海波也是拿佟源安没什么办法,便说:“佟教授,我们先去查房,查完房去做手术吧……”
佟源安要转病区的事情,向奎华、罗常务等人都知情,但没有人出面真心帮着挽留,最多就只是言语之间开个玩笑,说舍不得佟源安之类的。
在罗常务他们看来,佟源安在不在,都影响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运转。
手外科是另一门骨科亚专科的分支,与创伤、脊柱、运动医学都没关系。
彭海波作为主任,固然可以想着去开疆扩土,但他们可没有义务陪着彭海波一起东一锄头西边一锤子的。
佟源安留在病区的最大受益者是彭坤,彭海波为彭坤准备了佟源安,他们不好说什么,占不得理由。
这会儿彭坤惹了佟源安,他们也不会雪中送炭的帮忙。
……
上午,十二点四十分。
皮瓣移植术手术间歇,外科手术室医生休息室。
彭坤看着佟源安,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低音谄媚:“佟老师,听说您下个月要申请转病区呀?”
“昂,还有些其他任务要去做。”佟源安并没有和彭坤彻底撕破脸,所以还是表面上应付着。
“是要去二病区么?”彭坤继续打听,并且又给佟源安散了一根小快乐。
佟源安接在了手里,食指和拇指捏了捏:“应该是,暂时还没有定下来。”
彭坤有些拘谨地抬头、音色讨好:“佟老师,是不是前面几次的手术,我惹得你生气了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给您道歉嘛。”
“我的确,做事情太急了…对不起啊,佟教授…”
佟源安一幅身外人的架势:“错不错大部分都是人定的!~”
“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的,哪里有那么绝对的对错?”
“就比如说,我站在你的角度看,我也觉得没错。”
“学习嘛,不寒碜。”
佟源安这种无关紧要的架势和语气,让彭坤感觉得到佟源安距离他越来越远。
彭坤终于表情严肃起来,语气也正式:“佟教授,我这么做也是没办法。我们整个科室都被急诊科那陆成一个人压着打。”
“不仅仅是肌腱缝合,连经典且典型的骨折,他也要干涉一脚。”
“这要是继续往后发展,那还了得?我们整个科室都实在是没办法立足。”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要主动去应对,而不是被动地等着被他放血放死……”彭坤诉讼衷肠,语气沙哑。
“嗯嗯嗯。”佟源安继续点头应付。
彭坤知道佟源安并没有往心里去,便说:“佟老师,您想嘛,我们骨科的术式,哪里有急诊科接收的道理?”
“他陆成这么咄咄逼人,就搞得我们整个骨科都很尴尬,我也是为了这个点,才着急了些的。”
佟源安猫了彭坤一眼,表情好笑:“所以你是觉得你伟大了吗?!~”
“敢闯敢拼敢打?我是不是还要给你发一个奖章啊?”
“你着急,病人招惹谁了?”
“我…”彭坤的喉结上下耸动。
佟源安的语气淡然:“别给我提你们科室的困境,这和我没关系!”
“大家都是成年人。”
佟源安挥了挥自己的胖胖手:“我给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
“那我也只能不讨人嫌了。”
彭坤举起自己的手指:“对不起,佟教授,我一定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我向您保证。”
佟源安将彭坤的手压了下去:“咱们都不是小学生了,如今也是现代社会,不需要搞什么发誓、拉钩这一套,不要搞这么多动作。”
说到这里,佟源安摁灭了烟头,而后拍了拍彭坤的肩膀:“技术学习是水磨功夫,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并非一日之功。”
“以后呢,你就慢慢学,慢慢做。”
“但佟老师还是要送你一句话,你是个成年人,如果你自己约束不了自己的话,那么一定会有人站出来约束你的。”
“但等别人让你被迫有自知之明时,你就只剩下自知之明了。”
彭坤突然又问:“佟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学得太慢,所以才想着换一个学生?”
“陆成他学得快就值得您这么青睐?”
彭坤满脸不服,好像初高中里面,成绩一般,但很努力的那一撮人,在质问老师为什么偏爱成绩更好的学霸一样。
“这和学得快慢没关系。”
佟源安道:“你要是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为什么非要找一个正当的理由给自己开脱呢?”
“我转科的具体缘由是为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彭坤说:“佟老师,但我给你解释了原因的呀,我……”
佟源安胖脸一转,瞳孔变得惊悚:“你解释了你觉得理所当然的原因就算是解释清楚了吗?”
“彭坤,你不年轻了啊?”
“我问你,我为什么要带一个定时炸弹的学生,而且还是有前科的学生?”
“我佟源安不带这个学生,不教手术,我会死吗?”
既然彭坤都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佟源安也不介意把话继续挑明。
师不顺路。
听人劝才吃饱饭,你也不听劝,现在道个歉就行了?
你把别人置于何地?
彭坤索性道:“佟教授,我们医院的骨科,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其他地方搞手外科了。”
“器械都没有,要怎么搞呢?”
佟源安觉得彭坤真的太年轻了:“不搞就不搞的嘛,我休假还不好么?”
“你也别想那么多,你和我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大家也别撕破脸,各自留一份情面。”
“另则,医院里的器械是医院的财富,不是你们骨科的,也不是你骨一科独属的财务。”
彭坤驻足原地,目送佟源安离开,过了许久才重新起步,面色中满是疲惫之色。
“不讲道理吗?不练手怎么成长?一点机会都不给,就知道让我埋头练……”
“我埋头练能练出来么?以后还不是跟着陆成吃屁?”
“你练手术的时候就没有心急过么?”
“你学习的时候没做错过题?又没有出什么大问题…非TM这么上纲上线?”
彭坤的嘀咕声显得十分委屈。
……
急诊科,医生休息室,陈松斜躺在双人床下铺的角落里,一手端着咖啡,一手认真地盯着手机看。
手机屏幕的亮光通过地中海和高额头反射,将略有些昏暗的角落都照得明亮了几分。
“陈老师。”陆成坐在另一个双人床的下铺。
陈松眼睛一眨不眨:“嗯…”
“你看看这篇文献?我觉得很有意思。”陆成主动靠近,要给陈松分享自己的手机屏幕。
陈松挪了挪屁股,语气高冷:“我在追剧!文献这些东西你自己看就好了…”
“这篇文献说的是泌尿外科的海绵体离断与显微外科的缝合结合下,海绵体可以很好地进行再植回入。”
陆成又说:“陈老师…保脾术的缝合,是不是也是要想办法将其缝合起来就行?”
陈松的声音依旧淡然:“嗯…”
“陈老师,您中午想吃啥?”
“随便吃个盒饭吧。”陈松终于抬手看了一眼时间——
“这才不到十一点,时间还早着呢。”
“看剧,看剧。”
“陈老师,我有话想要对你说。”陆成道。
陈松抬头,认真地看了看陆成,单手丫着下巴说:“陆成,你也不必如此,我再有三四天就卷铺盖回家了。”
“我能教给你的也都教了,剩下的也都是你学不会的。”
“都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没看破‘离别’才是人生固有这个道理么?”
陆成回道:“陈老师,您说的这些大道理适合搞哲学的,我就是个俗人,看不懂这么些。”
陈松听了,也是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大家都是俗人,谁也别高看谁一眼。”
“在没得知你已经被协和医院收编之前,我对你的安排,就还是带着你去读博,然后再争取留院。”
“但现在,我又后悔了。我TM…其实我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你更优秀,我就更看好。”
“现在再回过头说这些,自是无用的了。”
“大家都是现实的人,无非就是现实的角度不同。”陈松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具体的喜怒。
人哪里有不现实的?古今中外,所有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慕强心理,无非是程度深浅不一而已。
陇县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年轻人不少,可陈松也就只是对陆成不一样。
其他人也是人,也是医院职工,说到底,陈松也就是看中了陆成的天赋,这也是有所求了。
陆成则说:“陈老师,不管怎么样,我都还是要当着您的面说句对不起的。”
“这件事无论发生得如何突然,可我还是没有给你您说一声。”
陈松则问:“提前说过了,能改变最后的结果么?你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你可以不要了?”
“或者说,你还能把你的青梅竹马从协和医院里拐走?”
陆成的表情平静但没回话,陈松也就明白了陆成的意思:“这不就对了么?”
“你都做不到。”
“缘法这个东西虽然虚无飘渺,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我们有缘分相遇,但缘分也就到一步为止。”
“我其实是没有什么遗憾的,短短几个月时间,教会了你这么多东西,这在我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你却做到了。”
四目相对,没有含情脉脉,也没有苦大仇深。
陆成从陈松的脸上看到了平静,陈松则是从陆成的脸上看到了纠结。
陈松明了陆成的表情,又道:“法不传六耳,学习也是讲究你情我愿,我教你的这些技术,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你若有心,在网上都能搜集得到,也不必有心理障碍,觉得愧对于我什么的。”
陈松挥手:“不必总惦记在心上。”
“说句不好听的,天下人欠老师与父母的恩情都是还不清的。”
陈松不欠陆成分毫,所以陈松可以坦然地面对陆成。
但实际上,是陈松误会了陆成,陆成的纠结点并不是与陈松有关:“陈老师,我好像没有听您提过脾、肝脏、胆囊的专用缝合技法。”
陈松绕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陆成:“你心里想着的是这些?那你的心思可真大!”(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