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的天空像是被一盆脏水反复泼过,灰白而沉重,连绵不断的细雨带着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码头咸腥的潮气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而压抑的网。
万天木裹在一件半旧的深灰棉袍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他踏下舷梯的瞬间,皮鞋底踩在被雨水打湿、油污斑驳的码头木板上,发出一声轻微又带着粘滞感的声响。
他身后跟着两个沉默如石的青年,眼神锐利,肩膀绷紧,紧随着他的脚步,毫不掩饰地扫视着四周任何可疑的阴影!
车站暗处那个目光闪烁、盯着票价的汉子,黄包车堆里那个帽檐盖住大半张脸的瘦高个。
“沪市的气味,还是这么复杂。”万天木的声音不高,混在码头的喧嚣和雨声里几乎听不清。
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座浸泡在绝望和机会主义混合液里的孤岛感慨。
半个月前,金陵刺杀中执委成员任务失败,导致他被总部斥责。
紧接着便发生了郑之遥的侄子郑寰被杀事件。
这位可不是一般的年轻人,戴老板当即下达命令,要万天木一查到底,给郑之遥一个交代。
万天木铤而走险,抢回郑寰的尸体,在他肚子里发现了一份用薄膜包裹着,还没有被胃酸消化的名单。
这是一份潜伏在金陵的军统特工名单。
上面清楚记录将近三十名特工的详细信息,而能掌握如此详细资料的,除了行动队的熊剑东,就只有情报处的处长李韬。
经过分析,万天木仍旧觉得李韬的嫌疑很大,而就在他准备亲自动手的时候,总部突然发出紧急调令,将他调到沪市,接任赵立军的位置。
原因很简单,赵立军在刺杀陈明楚,黄香谷的行动中彻底失败。
损失了十几名特工,总部严令他立即返回山城,接受问询。
沪市站长的位置暂时交给我万天木。
万天木接到命令之后只带了两名亲信便坐上了往沪市的客船。
船舶港口,他递出的证件上,“万福商行经理”的字样清晰可辨。
检查站的日本宪兵随意瞥了一眼,目光在万天木平静无波的脸上逗留了一秒,这张脸孔平凡得几乎没有特色,除了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静气。
万天木微微颔首,透着一丝商人的谨慎与谦卑。
宪兵查看之后,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沪市,霞飞路一家不起眼的茶食店后间。
昏暗的灯泡下,留守的“账房先生”武鸣,向万天木递上了一份薄薄的卷宗。
“站长,总部新下达的反击命令,目标就是这个人。”
万天木接过卷宗,打开之后,之间第一页用黑色加粗的字体写着:陈箓,金陵维新政府外交部长。
“是他?”万天木的指尖点在那个名字上。
武鸣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对,绝对的大鱼,金陵政府新任的外交部长。”
“三天前,为庆祝所谓‘中日亲善新篇章’,这老贼坐着插满伪旗的敞篷汽车,在南京路耀武扬威地巡游一圈,给日本人献殷勤,也给自己脸上贴金。”
万天木缓声说道:“总部打算拿他开刀?”
武鸣点了点头:“是的,他行动路线,护卫力量也摸清了大半。”
万天木的目光在资料上缓缓移动,声音沉得如同窗外的暮霭:“只是大半,不够,要做到万无一失。”
“站长,”武鸣有些为难道:“沪市站损失惨重,情报处人手”
“我知道。”万天木合上卷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和决心。
“因为失败过一次,所以,我们不能失败第二次。”
“老刘,这件事你来负责,武组长,你协助老刘”
“百乐门流血的账,从陈箓开始清算。”
万天木口中的老刘名叫刘戈青,台岛云林县人士,出身于闽省。
1935年毕业于国立暨南大学,之后参加警务工作培训,1938年加入军统金陵站。
他在警务学校学的是侦察方向,是一个既精通侦察工作又精通行动工作的全才。
也是万天木最为看重的手下之一。
这一次,万天木从金陵过来接任赵立军的位置带了两个人,其一是刘戈青,第二个就是熊剑东.
“站长,要不然这份工作还是交给我来做吧。”熊剑东上前一步道:“行动的事情我有经验。”
万天木看着熊剑东沉声道:“熊组长,我们还有另外的任务。”
“老刘,你有没有问题?”
刘戈青挺胸敬礼道:“站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沪市,愚园路,时间被压缩进滴答作响的钟表指针里。
雨,从傍晚起变得更加嚣张,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临时藏身所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鼓点。
这间位于愚园路666号一处老旧民房阁楼上的房间里,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只留一道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狭窄的空间里,挤着刘戈青和他的三人行动组:沪市情报处的武鸣跟他的队员方泽,屋内的气氛紧绷如张满的弓弦。
桌上摊开的愚园路地图,被红色的铅笔划出了清晰的线路。
几个关键点被反复圈画:陈箓老宅两边店铺林立、左边是法租界巡捕房,右边是日本人设立的警务处,还有金陵特务委员会专门设置的岗哨。
为了保护这位新上任的外交部长,金陵特务委员会专门在门房设立的岗哨,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
刘戈青的目光从缝隙望出去,凝视着楼下湿漉漉的愚园路。
雨水冲刷着坑洼不平的路面,形成浑浊湍急的水流。
街道两侧的商铺招牌在风雨中摇晃,“荣昌绸缎庄”、“王记钟表”……
街角那棵老梧桐树下,几个撑着伞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只是寻常行人。
“刘组长,任务难度很大。”武鸣放下望远镜悠悠的说道:“左边是警务处,右边是巡捕房,金陵特务委员会还给他安排了岗哨。”
“想要近距离行刺,机会接近于零。”
刘戈青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愚园路668陈公馆的大门。
陡然,刘戈青目光微微一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陈公馆侧门走出来。
刘戈青一把夺过武鸣手里的望远镜,仔细的看向那道身影。
“果然,是他”
“武组长,这里的事情交给你,这次任务或许还有转机”
话音落下,刘戈青转身出了监视点..
傍晚,雨水渐止,夕阳西斜,寒意渗骨的初春暮色中,报亭木架边沿凝着细密水珠子。
刘戈青裹紧补丁遍布的棉袄,蜷在黄包车辕上,毡帽下视线如冻硬的手术刀,一寸寸刮过陈箓公馆雕花的铸铁大门。
黑呢大衣的保镖每半小时轮换一次位置,皮靴踩碎路灯光晕,枪套在肋下若隐若现。
五点整,铁门右侧的廊柱阴影里忽然探出半张脸。
煤气路灯的光扫过侧颊时,刘戈青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
果然是他
那人个子魁梧异常,一道蜈蚣般的深褐色疤痕正盘踞在那人右耳下方。
而那道伤痕正是因为救他所留下的。
刘戈青的思绪随着男人的出现被拉到很远,那时还在金陵参加行动,危机来临之时,一个厚重身躯猛然将他扑进雪窝。
“戈青卧倒!”
子弹贴着身躯刮过那人的脸庞,这道本该留在左颊的疤,赫然烙在昔日救命恩人的右侧面庞。
“先生,要车吗?”刘戈青吸了口气,拉着黄包车堵在那个男人身前。
刘海山并没有在意眼前这个黄包车夫,在沪市,这样的黄包车夫一块砖头砸下来起码能砸死七八个。
“不要,不要”刘海山挥手拒绝,但瞬间,他的身子仿佛被雷击一般,呆愣原地。
“海山兄”刘戈青低低的叫了一声。“跟我走。”
刘海山身子微微颤抖,当即坐上了对方的黄包车.
刘戈青一使劲,黄包车朝福煦路快速驶去..
福煦路,路边面摊
福煦路是沪市法租界主干道之一,此地繁华非常,法式洋楼的彩绘玻璃透出香槟色光影,穿黑马甲的侍者端银盘穿行其间。
面摊边上,隐约飘来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黄包车的胶轮碾过青石板裂缝横挡在前,刘戈青放下车把手,毡帽未抬,朝着面摊老板说了一句,沙哑的嗓音裹在晚风里。“老板,两碗鳝丝面,多加辣油。”
“坐吧。”木条凳被刘戈青拖动时刮出扰耳的声音:“海山兄吃辣还是老规矩?”
“嗯。”刘海山轻轻应了一声..
此声过后,两人又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老板熟练的下面条,炒浇头,滚油噼啪爆出火花,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很快,面条端在两人面前,刘海山毫不客气的挖了一大勺辣油,自顾自的大快朵颐,右颊下方的蜈蚣疤随咀嚼微微抽动。
刘戈青注视着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的容颜,才年过三十,却早已不是当年执掌帅府卫队时的模样。
“找我?有事?”刘海山摸出烟盒,点上一根。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刘戈青一边小口的吃着面条,一边说道:“前几天百乐门那件事听说了吧。”
“我们的弟兄死了十几个.”
“知道,报纸上都登了,说是金陵特务委员会动的手。”
刘海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你们想动陈箓?”
刘戈青擦了擦嘴巴道:“国难当头,有人妄想着拿国家利益交换自己的利益。”
“这种时候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做些该做的事情,”
刘海山沉默片刻,抽出烟壳内的锡纸,在背面画出公馆平面草稿:“保镖队十二人,东厢值班室住六个,枪械都在床头铁柜。”
他指甲缓缓移动到陈公馆左侧位置:“这是陈公馆的佛堂,每月初一十五烧子时香,仆役全得避到前院。”
“陈箓会跟大少爷陈友涛一起祭祀,时间半个小时..”
刘戈青看着刘海山描绘的路线图:“佛堂香案下埋了炸药,导火索藏在经幡后…”
“太慢!”刘海山敲了敲桌子:“元宵那晚,保镖队有两人轮休,楼梯间到佛堂共十二盏壁灯。”
“我卡住电闸那十秒,够你奔完二十一米廊道吗?”
“应该可以。”刘戈青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去做。”
“带虎子娘俩去港岛,”他揉碎照片撒向黑暗,“清明替我看看玄武湖的柳树抽芽没。”
刘戈青愣了一愣,或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真正的默契。
刘海山从看到刘戈青的一刻就知道刘戈青准备干什么。
而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基本问询都没有
“海山兄,谢谢。”刘戈青沉默许久,最后只说了谢谢…
法租界,一家临街的咖啡馆角落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小圆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咖啡馆里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客人寥寥,是个适合低语密谈的场所。
沈清瑶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外面罩着针织开衫,看起来像一位普通的职员。
她坐到沿窗的座位上,点了一杯咖啡,目光偶尔扫过门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片刻后,一辆黑色奥斯丁轿车停在了咖啡馆门口。
陈阳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咖啡馆上头的招牌,然后,轻松的走了进来
“陈先生,这里..”沈清瑶朝门口的陈阳挥了挥手。
“沈小姐,久等了。”陈阳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认得沈清瑶,也清楚知道她代表的不仅仅是她自己。
“陈主任很准时。”沈清瑶微微一笑,将菜单推过去,“要喝点什么吗?”
“一杯清茶就好。”陈阳对走过来的侍者说道。
“沈小姐约我出来,应该不只是喝咖啡这么简单吧?”
沈清瑶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陈主任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说了。”
“我们准备了一批钨砂矿,品质上乘。听说陈主任一直在为一些……‘特殊’的工厂渠道寻找稳定的货源?”
陈阳嘴角微微上扬,总算是等到这个时候了。
相信红党为了能跟他顺利合作也做了不少功课。
从林学礼离开到沈清瑶找上门,中间差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对方应该把他调查的清清楚楚了
“货有多少?什么价?”陈阳直接问道,语气像是普通的商业谈判。
“首批可以供应五十吨。如果合作愉快,后续可以稳定提供。”沈清瑶报出一个数字,然后仔细观察着陈阳的反应,“价格嘛,如今这世道,开采不易,运到沪市更不容易……六十块大洋一百斤。”
钨砂矿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尤其是军事工业,确实需求很大,但来源时常因战乱和封锁而中断。
他负责的陆运课以及背后的关系网,确实有在做这方面的“买卖”,明面上是维持“正常”工商业运转
当然,这个时候最需要这些钨砂矿的可不是日本人。
而是即将要向欧洲动武的德国人。
说起来也挺讽刺的。
德国最初跟华夏有着很好合作关系。
小胡子不仅派教官帮助政府训练士兵,还不遗余力的支持山城各种武器。
直到去年三月份,日本人跟德国人签署了同盟合约。
日本人要求德国停止对华的武器出口业务。
山城也同时停止了对德国的钨砂矿以及猪鬃,桐油,还有一系列稀土的出口业务。
起初,小胡子不以为然,等到他们缺少矿石,开始向美国人购买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头。
美国人给他们开出的价格是华夏的三倍。
而且,品质还不如华夏。
这一行为也令小胡子极度不满,连铅笔都摔断了好几根。
这要是能借助矿石生意跟德国人拉近关系。
陈阳端起刚送来的茶,吹了吹热气,没有立刻回答。
他心知肚明,这个价格低于市面上的黑市价,更远低于日本人愿意支付的“渠道价”。
“六十块……”陈阳沉吟着,放下茶杯,“沈小姐,这个价格,听起来很‘公道’。”
“不过,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运输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担心。”
“只要你们把矿石运到任何一个有铁路货运的城市,我都可以顺利运出来。”
“所以,这个价格不应该是六十大洋,五十吧。”
“五十就合理了..”
这,沈清瑶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上级在她来之前已经做了预案,他们也知道陈阳不会轻易答应这个价格。
虽然钨砂矿的确很抢手,但运输是一个大问题。
想要从根据地运到沪市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可谓困难重重。
上级经过讨论,如果对方有意向合作,这个价格最多可以到四十八个大洋一百斤。
沈清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陈阳,陈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似乎吃定了自己会答应。
“六十块还到五十块,陈主任的胃口太大了,我们做事也不容易。”
沈清瑶思忖道:“这样吧,我们一人让一步,五十五一百斤,我立即安排人发货。”
陈阳摇了摇头,看着沈清瑶微笑道:“沈小姐,你似乎并没有学到令尊沈杏山做生意的诀窍。”
“你要清楚,你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本钱跟我讨价还价.”
“我再说一遍,五十块。”
“现大洋结算。首次交易,五十吨。货到付款,如果一切顺利,以后可以按这个价长期合作。”
他压价并非单纯为了利润,更是一种试探和确立主导权的方式。
沈清瑶故作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内心计算得失,片刻后点了点头:“可以交易。”
这么爽快,难道价格还是高了?嗯,就当为国家做贡献了..
“不过..”下一刻沈清瑶又轻声说道:“五十吨货我要换同等的物资,送到皖北。”
陈阳思忖片刻,“你们想要什么物资?”
沈清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物资清单,递给陈阳:“按照上面的采购,物资备齐之后我来验收。”
陈阳接过条子看了一眼,东西很多,但没什么特别关注的禁运物资:“好,这件事交给我。”
“陈主任果然爽快。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说着沈清瑶起身朝陈阳伸出了手。
陈阳看着沈清瑶伸出的手,略一迟疑,还是伸手轻轻一握。
女人的手微凉而有力,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块微凉的冰块。
而沈清瑶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陈阳的手仿佛炭火一般,温暖无比
“合作细节,我会派人另行通知。”陈阳戴上帽子,站起身,“沈小姐,回去的路上小心点,要是有什么问题尽快通知我。”
“多谢陈主任提醒。”沈清瑶识趣的点了点头.(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