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饵与钩

    护卫宿舍里的空气,是汗臭、脚臭和劣质麦酒发酵后的酸气混合体。鼾声此起彼伏,像一曲粗野的交响。

    李寻欢躺在硬板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得如同深海下的礁石。他没有睡。他正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的那一幕。

    安娜惊恐的脸。

    那枚在风灯下闪着冷光的银币。

    以及女孩最后那双混杂着茫然、困惑与恐惧的眼睛。

    一个完美的钩子,已经抛了出去。

    这枚钩子上没有诱人的香饵,只有冰冷的、令人费解的金属本身。它不会让猎物立刻扑上来,但会在猎物的心里生根,发芽,用无尽的困惑去缠绕、去撕扯,直到猎物主动地、一步步地走向猎人设下的唯一出口。

    这比任何直接的接触都更安全。

    对那个戴单片眼镜的老头,李寻欢抱有极高的警惕。那老头就像一只盘踞在巢穴里的老蜘蛛,任何触及他蛛网的轻微震动,都会引来他致命的关注。而安娜,就是蛛网中心那只看似最无害,实则牵动全局的飞蛾。

    他需要做的,就是让这只飞蛾自己动起来。

    ……

    第二天,李寻欢,或者说“加雷斯”,是在一阵骂骂咧咧的推搡中“醒”来的。

    “起来,你这头睡死的猪!轮到我们去巡视前院了!”是瘦高个雷蒙。

    李寻欢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咒骂着,用最符合“加雷斯”身份的方式开始了新的一天。他穿上那件散发着异味的皮甲,胡乱在陶盆里掬水抹了把脸,跟着雷蒙走出了宿舍。

    清晨的酒馆后院,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雾气和泔水的酸味。

    厨房的门帘掀开了,安娜端着一个巨大的木盆,吃力地走了出来。她要去井边打水。

    她的脚步比昨天更轻,头埋得比昨天更低。当她经过李寻欢身边时,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是在等待着一只靴子踹过来,或者一句恶毒的嘲弄。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加雷斯”只是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在嫌弃她挡了路。那种眼神,和昨天绊倒她时一模一样,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恶意和鄙夷。

    安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脚步更快地逃离了。

    李寻欢的嘴角,在无人能看见的内心深处,勾起一抹弧度。

    他知道,女孩的困惑加深了。如果昨晚的银币是一场酒后的错乱,那今天这不变的、纯粹的恶意,又该如何解释?

    矛盾,是最好的催化剂。

    他和雷蒙在前院百无聊赖地踱着步,所谓的巡视,不过是换个地方发呆。

    “听说了吗?前天晚上来的那个吟游诗人,昨天一早就走了。”雷蒙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八卦的兴奋。

    “走了?”李寻欢装作不在意地问。

    “是啊,天没亮就结账滚蛋了。啧啧,真是可惜。昨晚好几个贵妇都派人来打听他呢,要是他多留几天,怕是能把下半辈子的钱都赚够了。”雷蒙意淫着,“要是我有他那张脸,那嗓子……还当个屁的护卫,直接去睡伯爵夫人了!”

    李寻欢没有接话,但心里却记下了这个信息。

    那个光彩照人的身份,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虽然只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但水下的暗流,却已经开始悄然改变方向。

    上午,管事老头出现在了大堂。

    他依旧戴着那副单片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簿,用羽毛笔在上面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什么。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酷,仿佛整个喧闹的酒馆,都只是他账簿上一行行冰冷的数字。

    他叫来了吧台的酒保,低声询问着昨夜的账目。

    就在这时,巴特,那个守后门的护卫,凑了过去,点头哈腰地汇报着什么。

    李寻欢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看似在警惕着四周,实际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边。他的听力,经过上一世无数次生死边缘的磨砺,早已超越常人。

    “……打听过了,大人。”巴特的声音压得很低,“城门口的卫兵说,昨天一早确实有个金发的外乡人出城了,往南边去了。应该就是那个卖唱的。”

    管事老头手里的羽毛笔顿了一下。

    一个极细微的动作,却被李寻欢精准地捕捉到了。

    “知道了。下去吧。”老头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但李寻欢知道,老头的心,乱了一瞬。

    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歌手,为何会引起他如此的关注?甚至需要派人去城门核实他的去向?

    李寻欢的心里,一个大胆的推测开始浮现。那个吟游诗人的出现,或许触动了老头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对自己无法掌控的、突然出现的变数,有着超乎寻常的警惕。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丝兴奋。

    猎人,最喜欢的就是发现猎物那隐藏在厚厚皮毛下的弱点。

    下午轮休的时候,李寻欢没有回宿舍睡觉。他以“加雷斯”的身份,溜进了厨房。

    胖厨娘不在,只有安娜一个人在灶台边,费力地劈着木柴。斧头对她来说太沉了,每一斧下去,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喂。”李寻欢粗声粗气地开口。

    安娜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斧头差点脱手。她回过头,脸上是那种已经深入骨髓的惊惧。

    “加……加雷斯大人。”

    李寻欢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地喝着。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女孩。

    “妈的,这鬼地方,越来越没法待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安娜听,“薪水发的还没赌场里输的快。想当初裘德大人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哪个护卫不是赏下一大把银币?”

    他故意提到了那个名字。

    裘德。

    安娜的身体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悲伤,还有更深层次的……恐惧。

    李寻欢假装没有看到,继续抱怨:“现在倒好,换了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当家,整天板着张死人脸,扣钱比谁都快!真他妈晦气!也不知道裘德大人是死了还是怎么了,把这么个家业交给外人打理。”

    他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安娜最敏感的地方。

    女孩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抓着斧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李寻欢知道,他要的信息,已经得到了。

    安娜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裘德大人,是真的“出事”了。而“换了这么个老头子当家”,更是关键。

    他没再停留,把水瓢重重一扔,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安娜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比灶膛里的灰烬还要苍白。

    李寻欢没有去赌场,也没有回宿舍。

    他再次进入了那条无人窄巷,戴上多米诺面具,变回了那个最不起眼的、有着塌陷鼻梁和浑浊眼珠的底层市民。

    他坐在圣彼得城一处破败的钟楼顶上,冷风吹拂着他粗糙的布衣。他的目光,俯瞰着下方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城市,脑海中,无数的线索正在飞速地拼接、重组。

    第一,那个吟游诗人的身份,让管事老头感到了不安。这说明老头对酒馆的掌控,并非密不透风,他害怕意外。

    第二,根据刚才对安娜的试探,以及雷蒙、巴特那些护卫的言谈举止,可以确认,管事老头和他的这批核心护卫,是“新来的”。

    第三,最关键的一点,瘦高个雷蒙在聊天时无意中抱怨过一句:“来了圣彼得这鬼地方快一个月了,还没‘红磨坊’的妞带劲。”

    一个月。

    这个时间点,太巧了。

    他接下这个刺杀任务,是在十天前。

    而就在一个月前,“裘德酒馆”多了个管事。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李寻欢的脑海中清晰地成型。

    他掏出怀里那张刺杀委托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写的,描述着目标“裘德”的基本信息,并没有提到管事和下人这些东西。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但如果,真正的裘德,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呢?

    如果,这个管事老头,就是杀死裘德的凶手呢?

    那么,这张刺杀委托,就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陷阱。

    一个精心布置的、用来“结案”的陷阱。

    管事老头需要一个完美的替罪羊。一个强大的、专业的、足以杀死裘德这种人物的杀手。当这个杀手“刺杀”了那个作为门面的替身之后,老头就可以带着他手下的护卫,将这个杀手当场“抓获”或“击毙”。

    届时,裘德的死,就有了一个完美的、可以向所有人交代的结局。一个贪婪的杀手,为了财富,杀死了富有的酒馆老板,然后被忠心耿耿的管事和护卫们绳之以法。

    多么完美的故事。

    新主人,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所有产业。而那个被当成诱饵的杀手,则会永远地消失,连同真相一起,被埋进圣彼得城外的乱葬岗。

    李寻欢的眼神变得冰冷。

    他被人当成了棋子,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喜欢做猎人,但绝不喜欢成为别人的猎物。

    不过,现在,他反而笑了。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一场简单的刺杀任务,演变成了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而他,现在是局中唯一一个,窥破了真相的人。

    那么,猎人与猎物的身份,或许,该重新定义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裘德酒馆”的方向。

    那个叫安娜的女孩,这枚棋子,现在变得更加重要了。她不仅仅是打开秘密的钥匙,更是那个管事老头唯一的、无法用理智来衡量的……破绽。

    夜幕再次降临。

    李寻欢换回了“加雷斯”的身份,回到了酒馆。

    他今晚的任务,是守后院。一个油水最少,也最无聊的岗位。

    后院的角落里,安娜正蹲在地上,借着风灯昏黄的光,清洗着一大堆油腻的抹布。冰冷的井水浸泡着她那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痛。

    李寻欢靠在墙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沉默地看着。

    过了很久,安娜终于清洗完了所有的抹布,她端起空盆,准备回厨房。

    在她经过李寻欢身边时,李寻欢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粗哑而蛮横的腔调。

    “站住。”

    安娜的身体又一次僵住。

    李寻欢没有看她,目光直视着前方黑暗的院墙,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在了地上。

    “梆”的一声轻响,那东西落在安娜脚边的石板上。

    不是钱币。

    是一小卷干净的、白色的亚麻布绷带,还有一个小小的、散发着草药味的油膏罐子。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侍女来说,是堪比珠宝的奢侈品。

    安娜彻底呆住了。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绷带和药膏,又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男人的侧脸。

    “加雷斯”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她所熟悉的、鄙夷而不耐烦的神情。

    “看什么看?”男人恶声恶气地咕哝道,“老子在赌场跟人打架,顺手摸来的。留着也没用,扔了又可惜。你,拿去,把你那双跟鬼爪子一样的手给包起来,看着就他妈晦气!别让老子再看见!”

    他的话,比昨天更难听,更充满了侮辱性。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人的尊严上。

    可是,地上的绷带和药膏,却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的善意。

    这种极致的矛盾,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安娜那早已麻木的心上。

    羞辱她的人,给了她一枚银币。

    厌恶她的人,给了她治伤的药。

    为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颗挣脱了土壤的种子,第一次,在安娜那片荒芜死寂的心田里,倔强地冒出了头。

    李寻欢不再理她,仿佛只是扔掉了一件无用的垃圾,转身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巡逻,嘴里还在低声咒骂着什么。

    安娜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又看看那个男人的背影。

    夜风吹过,风灯摇曳。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太久。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捡起了那卷绷带和那个小小的药膏罐子。

    她将它们紧紧地攥在手心。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个陌生男人身体的温度。

    粗暴的,蛮横的,却又……温暖的。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盛满恐惧的眼睛里,困惑与茫然正在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光。

    那是思考的光。

    钩子,已经牢牢地嵌入了肉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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