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内侍省殿头奉命到尚书省取走奏书。
琢云蹲在树杈上,日头不晒,但刺眼,她眯着眼睛,目送殿头出门,趁四下无人,悄然下树,使劲一揉眼睛。
她日夜不歇,不曾阖眼,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身上衣裳湿了干、干了湿,布料失去韧性,变得僵硬,手指、脚趾指腹起皱发白,饥饿成了一只虫,在腹内啃食,让她前胸贴了后背。
她左右一看,有酒楼、有脚店,酒楼人来人往,脚店人少,就一鼓作气走到脚店,掏出银子往案上一放:“不要酒,越快越好。”
黑嘴巴、白脚掌的小狗跟着她,把尾巴摇出残影,昂起脑袋围着她打转。
“出去——”伙计揭开笼屉,跺脚驱狗。
琢云低声阻拦:“到外面支张桌子,狗跟着我在外面吃。”
伙计怕狗吃惯了嘴,心里很不乐意,指桑骂槐把她也骂了进去,她听着,心里很平静,并没有负气而走,只让伙计“快”。
她什么苦都受过,眼下吃到嘴里最实在。
老板娘闻声而出,见她瘦的下巴尖利,形容狼狈,衣裳料子却是好的,神情也偏冷峻,大有古怪,不敢怠慢,一边喊伙计搬桌椅出去,一边自己动手,给她夹包子、胡饼、油炸鬼,舀熬好的辣鱼羹。
琢云和小狗分而食之,吃干净一桌子后,呆着脸坐了片刻,挺着肚子站起来,打了个饱嗝,也不要人找银子,抬脚就走。
小狗颠颠地跟着她往外走,走出去没几步,尚书省外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一声尖叫紧随其后,小狗吓得夹紧尾巴,一动不动。
琢云慢慢走过去,就见酒楼外晾晒青布旗的木杆倒下,正砸在右司郎中杨敏后脑勺上,杨敏后背朝天,写有“十里香”字号的青布盖住他的头,布上有红有白逐渐晕开。
她迅速抬头望上看,捕捉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中年男子、寻常长相、灰色短褐、过目就忘——如果不是再次见到,她绝想不起来。
这是在福鱼酒楼推倒座屏杀她的人,眼下杀了杨敏。
李玄麟没说错,庙堂之上,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她没有丝毫动容,在和煦的秋风中买衣服,进香水行洗澡,又买东西,在未时末刻翻墙回家。
留芳坐在廊下,愁的面色枯黄,一手拿着锥子,一手拿大鞋底子,膝上放着麻线,锥子尖利,戳穿厚底,放下锥子,用粗针带着麻线,纳进鞋底,用力把线绷紧。
戳一针,她就要抬头看,乍然看到拎着两个油纸包的琢云。
琢云通身洁净,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没有饰物,只有一根黄铜簪子,穿着梅花纹窄袖半臂,衣摆束进裙子里,腰带长垂到脚踝,越发显得高挑,人好像是又瘦了。
腰间还插着那把刀。
留芳又惊又喜,“嗳”一声站起来,团好的麻线登时滚出去,小灰猫跑过来,立起两条腿,扒拉线球。
“二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她那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两日,燕夫人虽说是琢云误会镖师是贼,大打出手之际误伤燕鸿魁,又连罚四五个嚼舌头的仆妇,仍不时有流言传出,最离谱的当属琢云与镖师私奔。
琢云闻着桂花香,点了点头,递给她一包鱼干,一包一口酥。
留芳接在手里:“我这就去告诉夫人……不,先去提饭……屹大爷也来了两回……”
“我吃过了。”琢云低头看一眼小灰猫,小灰猫尾巴高高竖起,围着她的腿蹭脸,见琢云迈步过门槛,没有要摸它的意思,就拉长了脸,气的长而且沉的“喵”了一声,扭头就走,没了踪影。
两人一猫结束汇面,留芳的眼泪都没来得及往脸上淌,还想和琢云多说两句,琢云完全没有领会她的感情,自顾自进屋,抖开锦衾,两脚脚跟一蹭,蹭掉皂色平头鞋,滚到床上,倒头就睡。
留芳跟进去,就见琢云是困极了,只脱了两只鞋,袜子都没脱。
她一条腿跪到脚榻上,脱掉袜子,塞进鞋里,解下腰间空空如也的荷包,又见琢云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便勾起床帐,到窗边撑开支摘窗透气。
安排妥当,她轻手轻脚出去,关上门,她抬脚就走,去后院寻燕夫人,得知燕夫人在议事厅侍奉,便央人去告知燕夫人琢云归家,但无人敢领这个差事,留芳只得自己前往。
议事厅弥漫着药气,内服药焦苦、沉闷、黏腻,外敷药如圣膏辛辣刺鼻,夹杂在一起,沉沉直往人衣上扑,令人有头晕目眩之感。
燕鸿魁鬓发花白,两手断骨已归窠,涂过如圣膏,用七层纸封裹,再用杉树皮叠桑皮,缠夹固定,一高一低吊挂在身前。
燕夫人正全神贯注倒活络丹,听闻琢云回来,手一抖,倒出十来粒,连忙倒回去,只留两粒在手心里,交给丫鬟。
燕曜则是蹭的起身,还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她还回来?”
他挥退丫鬟,开动脑筋,扭身看着燕鸿魁:“爹,屹哥儿不是说她让百戏班的人伤了?怎么没死?趁她伤,狠狠教训她一下!”
燕鸿魁吃了活络丹,就着燕夫人的手喝水,喝过后看燕曜——这张脸,和自己轮廓相似,但比自己蠢上万倍。
“怎么教训?”
“杖三十。”
“你去杖吧。”
“我?”燕曜缩起脖子,想到琢云犀利的目光和言语,不由发怵。
燕鸿魁强忍着不看他——他心里还爱着这儿子,但一听儿子满嘴傻话,没心没肺,那一副被酒色淘坏了的天真蠢像,就觉得他面目可憎,不如燕屹,更比不上琢云。
一不问燕屹所说是真是假,送进尚书省的奏书究竟写的什么,二不问琢云拿走奏书目的,三不问琢云是否还要和孙家结亲。
连杖都不知道多杖几下!
真是蠢。
门外落日如熔金,燕鸿魁费力想了许久,忽然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吸到胸膛凹下去,两肩挺起来,两乳之间发硬、胀痛,再慢慢呼出去,肩膀垮塌,腹部鼓气,才觉得这口气透了过来。
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他暗中惶然,因为一切还蒙在鼓中,惶然过后,他感觉喉咙疼痛,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是“岩”在长,真正的是“如鲠在喉”。
罢了,再等等,再等等,等圣旨一下,一切都明朗了。
他闭上眼睛,轻声驱赶立在他跟前的儿子:“出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