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砚怀之墨未凉

    私塾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两侧的梧桐叶上凝着细碎的霜花,踩上去簌簌作响。

    我踩着自己瘦长的影子走进讲堂时,同窗们的笑声还没散尽,却衬得这书院愈发冷清——院墙斑驳的墙皮几株老梅在角落里瑟缩着,枝头连半朵花苞都没有,只有寒风穿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呜呜的声响。

    在我眼里,先生不仅是传道授业的师长,更是这冷清乱世中守护文脉的先驱,他看学子从不论出身,就已经让我礼敬了。

    两个月以来,我的书案永远摆在最角落,临着漏风的窗棂,上面摞着抄满批注的废纸,砚台里的墨总比别人的淡几分——那是用省下的墨锭掺水调的,在这乱世里,能有墨用已是奢侈。

    窗外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雨季后总有些滑,李子玉他们总爱趁我靠窗读书时故意撞我一下,看我踉跄着扶案的狼狈模样;有时趁我不在,把我的破笔扔到院角的泥地里,任寒风吹得笔锋散乱。

    面对这些,我从不是怯懦退让,只是心里清楚,与他们争执便是浪费光阴,我来书院是为了读书,不是为了斗气。

    就像先生说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把力气都攒着,用在笔尖上。

    任庭院里的荒草长得再高,也遮不住案头的书卷微光。

    李老先生讲《诗经》时,讲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听得眼睛发亮,手指在膝头悄悄打转。

    同窗们呼朋引伴去放纸鸢,竹骨糊着华丽的绢布,在冷清的院墙上空飘得老高,我却抱着书退到廊柱后,廊下的石凳凉得刺骨,我把“关关雎鸠”的字句在心里默念三遍,才压下倾羡的念头。

    李子玉回头瞥见我,故意扬声:“晏臣,要不要来帮我们牵线?看你这穷酸样,怕是连纸鸢都没见过吧!”

    我装作没听见,指尖在书页上摩挲着“君子务本”四个字。

    他们的嘲笑像风吹过水面,或许会泛起涟漪,却动摇不了水底的磐石。

    院墙尽头的角门虚掩着,能看见墙外荒芜的田埂,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娘在河边洗衣的手有多冷,那些铜板来得有多难,这些都比闲言碎语重要百倍。

    书院虽冷,却有先生的教诲暖着心;日子虽苦,却有笔墨的温度陪着我。

    那日我刚从说书先生处换了铜板回来,就见自己的笔躺在院角的污泥里,笔锋沾满了黄浆,旁边是被踩烂的野菊。

    “谁干的?”我攥着笔杆问,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疼这支陪我抄了无数书卷的笔。

    张少爷抱着胳膊站在廊下嗤笑:“谁看见你的破笔了?许是被野狗叼走又扔了吧!”

    寒风卷着他的话音,掠过空荡荡的庭院,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过灰瓦屋顶。

    我没再追问,捡回笔杆在衣襟上擦净,蘸着新磨的墨继续写字。

    这种欺凌我早已习惯,与其愤怒争执,不如把字写得更好——这才是对他们最有力的回击。

    暮色爬上书院的飞檐时,夕阳把讲堂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便揣着笔墨往街市跑,途经书院后门的老槐树。

    说书老丈的摊子前挂着我抄的书籍片段,字迹虽不如名家工整,却字字清晰。有次抄到“干将莫邪”的情节起伏处,老丈高兴地多给了两个铜板:“娃娃字里有股劲,比那些花架子强,故事,就得这样带着血气写!”

    我攥着铜板往河边跑,远远看见娘在暮色里捶衣的身影,木槌起落的声响,比任何书声都让我心安。

    夜里的柴房油灯如豆,娘在灶台边缝补衣裳,我就伏在木箱上温书。冻得手指发僵时,就把砚台揣进怀里捂热;耳朵里钻进同窗们白日的嘲笑,就默念先生写的“业精于勤”。

    有次娘摸着我冻裂的指尖落泪,我却笑着举起草纸:“娘你看,先生在‘君子固穷’旁画了红圈呢,说我这字有当朝文人风骨。”

    窗外的风刮得柴门吱呀作响,像在为我们母子的寒夜伴奏。

    这日李子玉又把我的书扔在地上,书页沾了泥污,正好落在讲堂前的青苔上。

    我弯腰去捡时,先生恰好经过,他的棉袍下摆扫过阶前的枯草,沉声道:“晏臣的功课,两个月来次次最优。”他把书捡起来拂去尘土,递还给我,目光扫过那些偷笑的同窗,“晋朝以文立国,诸君当知学问在己,不在衣饰,更不在嬉闹。”

    先生的话像冬日暖阳,不仅照亮了我的书桌,更暖了我隐忍已久的心,连庭院里的寒风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李子玉嘟囔着:“他不过是死读书罢了。”

    先生瞪了他一眼:“能死读书亦是本事,怕的是连书都读不进去!”

    我捧着带泥的书卷,突然觉得那些欺凌的话语,都轻得像风里的尘埃——我的心里装着娘的期盼,装着笔下的墨香,装着抄书换来的铜板,哪里还有空隙装这些闲气。

    当月上中天,我把新挣的铜板塞进娘的枕下,摸着怀里先生刚奖的半块墨锭。再熬些日子,等字写得更好,就能让娘少洗几件衣裳了。

    这三个月的寒夜苦读,忍受的欺凌,抄书的辛劳,都化作木箱上那摞越来越高的书卷,在漏风的柴房里,堆起一个沉甸甸的希望。

    同窗们聚在庭院里投壶嬉闹,李子玉的箭术倒是不错,引得众人喝彩,笑声撞在冰冷的院墙上又弹回来。

    我却抱着书卷躲进廊下,廊柱上刻着前人留下的诗句,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他们见我不理睬,又故意撞歪我的书案,墨汁洒在我的废纸堆上,我依旧不与他们争执,只默默收拾干净,换个角落继续写字。

    其实说实话,我也好想不顾身份地打一场,别人对我的凌辱,皆因为我是寒门。但打架的后果我承受不起,我要让娘过上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能忍则忍,这份隐忍不是懦弱,是为了更重要的目标蓄力。

    这里的书院虽然不繁华,院墙甚至有些倾颓,但是冲着李老先生的名声,很多达官贵族也会来求学,他们带着金银珠宝、笔墨纸砚拜访先生,马车停在书院门口,与这冷清的院落格格不入。

    可先生收入的学子却寥寥无几,我能成为其中一员,已是天大的幸运。

    别人求而不得的读书机会,我已经握在手里;别人随意丢弃的珍贵纸张,我却视若珍宝,那细腻滑嫩的触感,让我每次落笔都格外郑重,仿佛握着的不是纸,而是乱世里的微光。

    暮色未沉时,别的学子被家丁接回家,马车在巷口等着,车帘掀起时能看见里面温暖的炭火盆,我却要往街市跑。

    说书先生的摊子前总有我的身影,抄好的诗文换来几枚铜板,攥在手里能暖到心口——这够娘少洗两件衣裳了。

    有次抄书到月上中天,回到柴房时娘还在灯下等我,见我冻得发紫的指尖,红着眼眶把铜板没收:“往后不许这么熬,身子熬垮了怎么读书?我们虽然穷,可不能没了风骨!”

    我笑着把铜板塞回娘手里:“娘你看,先生夸我字有进益了,说能赶上那些世家子弟了。”

    柴房的窗棂糊着旧纸,月光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晨读的书声刚歇,李老先生便在讲堂门口唤我:“晏臣,随我来书房。”

    我攥着沾满墨渍的袖口跟在后面,石板路上的青苔沾湿了布鞋,脚心冰凉,却不及掌心的汗来得密。

    先生的书房是我最敬畏的地方,几竿翠竹在窗前摇曳,竹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那里藏着无数典籍,是我最向往的地方。

    穿过回廊时,见先生的书童正晾晒刚抄好的《兰亭集序》摹本。

    书房里的檀香让我想起初次入学的那天,先生当时手里拿着本线装《诗经》,纸页泛黄却保存完好,据说是前朝蔡伦造纸法造出的好纸。

    “这两个月,你的功课最是勤勉,”先生把书卷递给我,目光温和如春风,“虽少言寡语,笔下却有乾坤,颇有我晋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气度。”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卷的沉香,先生从书架顶层抽出个蓝布函套,小心翼翼取出本书来。封面是暗纹锦缎,边角虽有些磨损,竟是用隶书题写的。

    “这是我年轻时的藏书,”先生把书卷递给我,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你两个月来的功课,我都看在眼里。当朝虽乱,却更需读书人守着文脉。这书赠予你,相信你日后定能不负这乱世书香。”

    在我心中,先生不仅学问精深,更有颗惜才之心,他从不因我是寒门而轻视,反而处处提点,这份知遇之恩,我此生难忘。

    当珍贵的书卷真的由我双手捧着时,纸页薄如蝉翼,却重得几乎捧不住。想起自己抄书用的树叶,后来能用到糙纸,再看同窗们炫耀的新书,鼻尖突然一酸。“先生,这太贵重了……”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李老先生摆摆手:“书赠知音,在你手里,比在我书架上蒙尘好。”他在案前坐下,看着我通红的眼眶笑道:“古人二十冠而字,你虽未及冠,却有君子之风。”

    他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怀之”二字,笔锋沉稳有力,颇有钟繇书法的神韵。“我为你取字‘怀之’,怀瑾握瑜,不忘其初,如何?”

    “学生谢先生赐字!”我深深作揖,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怀之,怀的是娘在寒夜里为我缝衣的灯光,是砚台里凝结又化开的冻墨,是乱世中不肯折腰的书卷气,更是先生这份知遇之恩,是读书人那份在冷清中的坚守。

    先生把写好的“怀之”二字吹干,折好塞进我手里:“往后用心读书,莫负这字,更莫负自己。天下或许动荡,但笔墨能传千古。”

    “是!”

    走出书房时,廊下的风带着暖意,我把书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整个寒冬里最珍贵的炭火。

    路过庭院时,李子玉他们又在嬉闹,见我怀里的锦面书卷,脸上多了几分诧异。

    “哟,这穷酸还得了先生赏赐?”张少爷阴阳怪气地说,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我挺直脊背往前走,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怀里的书、手中的字,让那些嘲笑和欺凌都变得模糊——从今日起,我不仅是瓦子巷的晏臣,更是怀瑾握瑜的晏怀之,这条浸着墨香的路,我要走得更稳、更远。

    面对他们的挑衅,最好的回应不是争吵,而是用证明自己的价值。

    吵架和斗狠以及可笑的解释都是最笨的选择。

    我又不吃他们家的米,怕什么!

    回到家里,我把书卷供奉在木箱上,在土墙上刻下“怀之”二字,与先前的生辰刻痕并排,像是给这艰苦的日子,盖了个滚烫的印。

    娘回来见了,摸着字纸落泪:“先生真好,我儿有出息了。我们这样的能得先生赐字,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我拉过娘冻裂的手,按在自己写的“怀之”二字上:“娘,这字里有您的功劳,往后我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河边受冻了。”

    油灯下,我们母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与书卷、字纸融在一起。

    娘突然想起什么,从枕下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今日帮主簿家洗衣,主母赏了块麦芽糖,给你沾沾喜气。”

    我掰了半块塞进娘嘴里,甜香在舌尖化开,混着墨香,成了这乱世里最温暖的滋味。

    第二日去书院,我把“怀之”二字工工整整写在书案一角。

    李子玉路过时撇撇嘴:“不过得了个破字,瞧把你能的。”

    我没理他,铺开李老先生赠的书卷默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页上,暖融融的。

    先生走进讲堂时看见了我的书案,赞许地点点头:“怀之,今日便由你领读《诗经》。”

    我站起身,清朗的读书声在冷清的讲堂里回荡,穿过敞开的窗棂,掠过庭院里的老梅,那些曾经的嘲笑和欺凌,都在这墨香与书香里,渐渐消散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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