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门错认故人情

    踏着暮色回到家里时,袖袋里的烤红薯还暖乎乎的,隔着粗布衣裳都能摸到温热的轮廓。

    娘正坐在灶台前纳鞋底,油灯的光晕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动,银线在指间穿梭,把月光都缝进了针脚里。

    我献宝似的掏出红薯递过去:“娘,你尝尝,这是书院同窗给的,热乎着呢。”

    娘擦了擦手上的线油,小心翼翼接过红薯,指尖触到温热的表皮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哪个好心的同窗?定是费了不少钱吧。这红薯金贵,寻常人家可舍不得买。”她剥开焦脆的外皮,金黄的瓤里冒着热气,咬了一小口便赞道:“真甜,比咱家去年在墙角种的甜多了,带着蜜味呢。”

    “是喻之给的,就是刚来不久的王公子,”我蹲在灶膛边添柴,火光映着脸颊发烫,心里悄悄漾起几分得意,“他人很好,今日还请我吃了汤饼,阿婆多加了虾皮呢。有他在,是不是我也可以过好一点?”

    我拣着书院里的趣事说,讲先生夸我策论里的民生见解独到,讲王骞舟教我辨认古籍版本时的耐心,却绝口不提李子玉的诬陷,也没说王骞舟替我解围的事——那些争执与委屈,怎能让娘本就操劳的心上再添负担。

    其实我心里藏着个小算盘,若能和王公子交好,往后在书院定能少受些欺凌,娘也不用再没日没夜地洗衣了。

    娘听着听着,突然放下红薯,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带着顶针的凉意:“在书院没受委屈吧?若有人欺负你,定要告诉娘,娘虽没读过书,却也懂得不能让人平白欺负。”她的掌心带着针线的粗糙,却暖得让我鼻尖发酸,我连忙把头埋得更低。

    “没有,同窗们都好,先生也疼我,”我笑着摇头,往灶膛里塞了块干柴,火星噼啪溅起,“您看我这不挺好的,还赚了抄书钱呢。”说着从袖袋里摸出那四文钱,其实是没花出去的汤饼钱,此刻却像沉甸甸的铜板,在掌心泛着微光。

    从最初只想报答解围之恩,请他吃碗汤饼尽礼数,到此刻真心盼着能与他走近些,这份心思里早就掺了私心,盼着能借他的光,让我和娘的日子好过些。

    娘把钱仔细收进陶罐,叮当声在柴房里格外清亮,又把剩下的红薯塞回我手里:“他人好,你便要好好待人家,莫要失了礼数。最重要的是真心待人,”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娘不希望你掺杂些利益在里面。不管他是公子还是布衣,交朋友得掏真心,你对人家好,不是图人家帮你什么,是因为人家对你好,这才是本分。”

    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焰腾地窜起,映得她眼角的纹路都柔和起来:“哪怕日后人家变了心,或是旁人说闲话,你只要问心无愧就好。真心这东西金贵,可不能因为怕吃亏就藏起来。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你自己做得正、待得诚,比什么都强。红薯快趁热吃,凉了就噎得慌。”

    我摇头,把红薯推回她掌心:“娘,我已经吃了两个,这个是特意留给你的。喻之说这是洛阳运来的品种,甜着呢。”想起他说“布衣之交”时的坦荡,心里那点私心又活络起来,或许我们真能成为朋友,或许他能带我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娘的话像灶膛里的火,熨帖着我心里的褶皱,让我觉得哪怕日后真有变数,此刻的真心相待也不算错。

    娘愣了愣,眼里泛起水光,用围裙擦了擦眼角,重新把红薯剥开,小口小口吃起来:“咱们家虽穷,但志气不能短。对人好是本分,可也要懂分寸,莫要让人觉得你贪图好处,更不能随便受人恩惠,免得被人轻贱。但真心除外,真心这东西,再穷也能给,再富也换不走。”

    我看着娘吃红薯的模样点头,娘的话像先生批注的经文,字字都落在心里。

    她哪里知道,王骞舟给的哪是寻常恩惠,是贵族身份给的加持,换一个人来说直接就被群殴。

    可这些话我不能说,私心也好,真心也罢,我是真的想和他做好友,不仅为了少受欺凌,更因为他是第一个肯正视我、维护我的世家子弟。

    夜深时,娘已睡熟,我借着油灯在墙上刻字,除了“怀之”与“喻之”,又添了个小小的红薯图案,边缘还刻了几道波浪纹,像极了红薯皮的褶皱。

    灶膛里的火还没熄,余温透过青砖渗进来,暖着柴房的寒夜。

    往后在书院不仅要好好读书,更要如娘说的那样,守着本分,揣着真心。

    天还没亮透,我揣着娘热好的窝头往书院走,晨露打湿了布鞋,凉丝丝的却心里暖烘烘的。刚进书院门口就觉出不对劲,往日喧闹的庭院静悄悄的,连晨读声都透着诡异的安静。几个同窗聚在廊下,见我过来立刻收了声,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转身时的窃窃私语像冷风似的刮过耳畔,带着刺人的寒意。

    我攥紧书包带,低头往书堂走。自从上次李子玉的事之后,同窗们虽不再明着欺负,却也鲜少与我说话。我本就习惯了独来独往,整日埋首书卷,倒也不觉孤单,可今日这气氛却格外压抑,仿佛有张无形的网在头顶罩着,让人喘不过气。

    路过院长书房时,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湖蓝色长衫,王骞舟正站在院长身边说话,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俊,手里的折扇轻轻晃动,檀香木的扇骨泛着温润的光,与昨日在汤饼摊谈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心里一暖,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想上前问候,告诉他娘夸红薯很甜,说要谢谢他的好意。

    心里那份从礼节衍生出的亲近,早已悄悄长成了期盼。

    可没等我走近,王骞舟恰好转过头。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补丁长衫,像掠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只淡淡瞄了一眼便转了回去,继续与院长谈论着什么,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却没有半分停留,仿佛昨日那个拉着我手腕称兄道弟的少年只是我的幻觉。

    那一眼轻得像羽毛,却在我心上拂过一阵怅然。廊下的窃窃私语突然变得清晰:“你看他还想凑过去,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真是傻,王公子不过是一时兴起,难不成还真跟他做朋友?”

    “寒门子弟还真当能和士族做布衣之交?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他怕是读书读傻了!也不想想,云泥之别怎么可能逾越……”

    我僵在原地,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像掉进了冬日的冰河里。昨日汤饼摊的热面、红薯的甜香、他说“往后咱们做君子之交”的坦荡笑容,此刻都像褪色的画儿般模糊起来。

    原来那碗汤饼不过是贵族公子偶尔的施舍,那句“罩着你”不过是书堂里一时的意气,我却傻傻地当真,还在墙上刻下红薯的图案,以为真能跨越这云泥之别。那些悄悄滋生的私心和期盼,此刻看来竟如此可笑。

    娘说的“懂分寸”和“真心待人”突然在耳边交织响起,字字句句都带着微凉的清醒。

    原来我早就失了分寸,可那份真心却没掺假。人家是京城望族的公子,出入有车马,谈笑皆名流;我是瓦子巷的穷书生,柴房为家,抄书为生。

    他在富贵的围城里偶尔伸出手,我却天真地以为能走进那扇门。

    书堂里的维护,或许只是出于士族子弟的体面,就像先生说的“矜贫救厄是君子本分”,哪里有什么真心的情谊。

    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那样看着我被所有人奚落,仿佛昨日的相交只是一场即兴的戏码,戏散了便各自归位。

    我默默转身往角落的书案走,路过李子玉身边时,他故意撞了我一下,书本散落一地,他却弯腰捡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嗤笑:“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王公子的朋友也是你能做的?”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挺直脊背反驳,只是加快脚步坐下,摊开的书卷上,先生批注的“君子不妄自菲薄”被晨光照得刺眼。

    心里那点因私心而起的失落,慢慢沉淀下来,竟也生出几分释然——本就不是一路人,本就没有真心相待的根基,又何谈难过。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原来这世上最可笑的,是寒门学子竟奢望与士族公子称兄道弟。

    王骞舟的目光再次扫过书堂时,我迅速低下头,盯着文章里的“君子之交”四字,拿笔尖的墨突然晕开,把那四个字浸得模糊不清,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可奇怪的是,心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悲愤,或许是娘的话在心里扎了根,或许是早已明白,这场相交从一开始就带着功利的算计,他图一时新鲜,我图片刻庇护,本就没什么真心可言。

    铃响时,先生讲起《论语》的“贫而无谄”,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灶膛的余温早已散去,昨日藏在心里的暖意,此刻全化作了透骨的寒凉——有些界限,从来就不是一碗汤饼、几句承诺就能打破的。

    晋朝的天,从来就分着高低,士族与寒门之间的鸿沟,又岂是少年人的几句热血之言能填平的?我本就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私心,至于那份真心相待的心意,权当是错付了一场,倒也谈不上后悔,不过是认清了现实而已。

    守着自己的书案,好好读书,让娘过上好日子,才是最实在的事。

    课间时,王骞舟的书童过来传话,说公子让把前日借的书还回去。我抱着书卷走到他的书案前,将书轻轻放下,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多谢王公子前日借阅。”他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诧异,或许是奇怪我为何不再叫他“喻之”,却终究只是淡淡点头,继续与同窗谈论着洛阳的新戏,再没说一句话。

    我转身回到自己的角落,心里竟出奇地平静。那些因私心而起的期待有多热烈,此刻的冷却就有多彻底。

    也好,这样便不用再患得患失,不用再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本就没有真心相待的情谊,又何必为这突如其来的疏离而伤怀。

    我重新拿起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写下“业精于勤”,笔尖沉稳,再无往日的颤抖。

    往后的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走,别人给的光再暖,也不如自己踏实。

    这场短暂的相交,不过是让我更早看清了这世道的规则,如此而已。(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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