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岁歉犹存向学心

    第二天清晨,我揣着娘连夜缝补好的包,站在书院门口时,手脚还在发颤。

    昨夜娘把最后一件首饰——那支檀香钗当了,加上存起来的几十文钱换来的碎银子,除了交束脩,还买了半升糙米。

    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书包带,笑着说:“够咱们娘俩撑到你下次抄书领钱了,你在书院好好听讲,别惦记家里。”

    我攥紧包带,包里除了书卷,还有娘塞的半块窝头,温热的触感烫着掌心。

    李老先生在讲堂见我进来,只是淡淡点头,目光在我打满补丁却浆洗干净的长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拿书吟读,我们跟着在下面摇头晃脑。结束后,他走下讲台,经过我书案时低声道:“下课后到书院后面的竹林来。”

    我心里一紧,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不知是福是祸,只能局促地点头应下。

    书案上的砚台已被同学添了新墨,墨香清冽,前日空着的几个座位依旧空着,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书页哗啦啦响。我坐下时,眼角瞥见王骞舟投来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漠然,带着几分探究与关切,却很快转了回去,继续翻看手中的书。

    我忐忑地走到竹林,李老先生正背着手站在石桌旁,竹影在他青灰色的长衫上摇曳。见我来了,他示意我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轻轻放在桌上:“怀之,我知道你这阵子不易。”他声音带着沙哑,像是熬夜后未缓过来,“粮价飞涨,多少寒门子弟断了求学路,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布袋解开时,里面的铜钱叮当作响,足有数百文,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我慌忙起身推辞:“先生,这万万不可!您的俸禄本就微薄,学生怎能再受您恩惠?”

    “你听我说,”先生按住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目光恳切,“我教了半辈子书,最懂你们这些苦读的孩子有多不易。怀之,你是个好苗子,记性好,悟性高,上次策论里对民生的见解,连县太爷都赞不绝口,说有晋朝士人的风骨。”他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石桌上的刻痕,那是历届学子留下的印记,“可这世道……多少好苗子就这么被生计磋磨了。”

    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先生望着远处空荡的书斋,眼神里满是无奈:“这些日子看着同窗一个个离开,我夜夜难眠。身为先生,护不住弟子的求学路,是我的失职。可我能力有限,书斋的束脩本就微薄,能帮的人太少太少。”他把布袋推到我面前,“这钱怀之你拿着,先顾好家里的口粮,安心把书读下去。你要是不读了,才是真的可惜,是这书斋的损失。”

    我看着桌上的铜钱,又望着先生鬓角的白发,眼眶突然发热。

    这些钱够买好几石粮食,够娘歇上大半年不用熬夜缝补。

    可先生平日里穿的长衫都洗得发白,哪里会有多余的钱?定是省吃俭用才攒下这些。

    “先生……”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磕头,额头磕在冰凉的石板上,却觉得滚烫,“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望!”

    “起来吧,”先生扶起我,拍了拍我身上的尘土,“读书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将来能让更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不必再为口粮放弃书本。你要记住,困境里的坚持最可贵,莫要辜负了自己,也莫要辜负了这乱世里的一点笔墨香。”

    谢过先生后,我把铜钱小心收好,布袋贴在胸口,暖流传遍全身。

    回到书堂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摊开的书卷上,“学而时习之”的字句被照得透亮。

    日子重新回到读书的轨道,却比从前更添了份底气。娘为了凑钱,接了更多缝补的活,常常在油灯下坐到鸡鸣,原本就单薄的身子越发清瘦,咳嗽声也重了些。

    我每日最早冲出书堂便飞奔回家,帮着劈柴挑水,夜里等娘睡熟了,再就着微弱的月光抄书,指尖冻得发僵,就往手上哈口热气继续写。

    聚福楼的掌柜念我可怜,偶尔让我帮忙抄写菜单,给几文银钱或剩下的饭菜,还总说:“小臣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书院里的同窗渐渐对我改了态度,或许是见我虽***活却能功课却没落下,或许是先生常在课上夸我“贫而不坠青云之志”。

    那日我在墨台添墨,李子玉路过时,竟破天荒地没出言嘲讽,只是哼了声便走了,倒让我有些意外。

    张明远更是主动把多余的宣纸分我几张:“晏兄,这纸放着也是浪费,你拿去抄书正好。”

    我连声道谢,把自己攒的半块墨锭递给他:“这墨送你,磨起来极顺。”

    一日课后,王骞舟叫住我,递来一个油纸包:“怀之,我家厨子做的点心,你拿去垫垫肚子。”

    我慌忙摆手推辞:“喻之好意心领,只是这太贵重了……”他却把纸包塞我怀里,眼底带着笑意:“不是施舍,是谢你上次帮我整理的策论批注,县太爷看了都夸条理清晰。”

    油纸包还带着余温,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我想起娘许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便小心收着,打算带回家。

    夜里把糕点给娘时,她先是嗔怪我不该受人恩惠,尝了一口却红了眼眶:“臣儿,这味道,让我想起你爹在世时,过年才买得起的糖糕。”她把糕点分成小块,说要留着慢慢吃,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读书,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娘在苦涩的日子里,能尝到一丝甜。

    先生后来又推荐我去官府的书局帮忙抄书,工钱比别处高些,又不耽误课业。书局的管事见我字迹工整,还让我负责抄写公文,每月能多赚一百文。

    那段日子,粮价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个劲往上涨,瓦子巷的炊烟一天比一天稀疏。我家的米缸见底时,娘就把糙米磨成粉,掺上野菜煮成糊糊,她总说自己不饿,把稠些的部分都推给我。

    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在灶台前啃干硬的红薯皮,月光照在她佝偻的背上,像结了层白霜。洗衣缝补的活计越来越少,富人家也开始缩减开支,娘每日走街串巷找活,布鞋磨破了底,就在鞋底垫上稻草,回来时脚底板全是血泡,却总笑着说:“今日运气好,接到个大户人家的活。”

    巷子里的日子更难熬。张婶家的小儿子饿得直哭,她背着孩子去大户人家乞讨,被恶犬追得摔断了腿,回来时裤腿都浸着血;卖豆腐的王伯把最后一头驴卖了换粮,蹲在豆腐摊前哭了半宿,说对不住祖宗。

    最让人揪心的是西头的李奶奶,她唯一的孙子饿极了去偷粮铺的米,被掌柜的打断了胳膊,祖孙俩抱着在寒风里发抖,哭声在巷子里飘了很远。

    季大叔的书场早关了,他整日在码头扛活,却连粗粮都买不起,有次见我路过,塞给我半块发霉的饼子,自己啃着树皮似的糠麸:“孩子快吃,读书要有力气。”

    看着街坊们的困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时我在书局抄书已攒了些钱,先生和王骞舟的帮助也让家里的日子松快了些。

    我和娘商量后,把糙米磨成粉,掺上野菜做成菜饼,挨家挨户送去。

    张婶接过菜饼时,眼泪直流:“怀之娘,你们自己都不够吃,还想着我们……”娘握着她的手:“都是街坊,互相帮衬着总能熬过难关。”

    我还把在书局学到的字教给巷子里的孩子,让他们能帮家里记账;王骞舟送来的点心,娘总会分成几份,给李奶奶送去;先生给的铜钱,我们买了药,让赵大叔带给摔伤的张婶。有次季大叔在码头扛活闪了腰,我背着他去陈老爷爷那里看伤,又帮他把家里的水缸挑满,季大叔红着眼圈说:“叔没白疼你。”

    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粮价渐渐平稳后,日子终于松快些。

    官府开了粮仓赈灾,瓦子巷的炊烟又多了起来。

    娘赎回了那支桃木钗,虽然上面多了道划痕,她却宝贝得很,用红绳系着戴在头上:“这是你爹最后的遗物,我舍不得。”

    我在书局抄书攒的钱,不仅够家用,还买了些新的笔墨纸砚,甚至能给娘扯块新布做衣裳。

    书堂里空着的座位偶尔会有新学子来坐,我看着他们局促的模样,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便会把多余的宣纸分给他们,就像张明远当初帮我那样:“这纸你拿去用,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和王骞舟后来成了真正的君子之交,我们会在课后讨论经义,他教我骑马射箭,说“晋朝男子不仅要通文墨,还要能挽弓”;我帮他修改文章,指出他“生于安乐不知民生苦”的疏漏。

    他偶尔还会送些点心,我则把娘做的咸菜给他尝尝,他总说比府里的珍馐好吃:“这才是人间烟火味。”

    我握着笔,看着砚台里不再结冰的墨汁,心里一片澄明。(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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