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字,终究未能说完。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缓缓闭上,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唯有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力想要展露的、让她“放心”的弧度,却显得那么苍白而破碎。
苏瓷僵硬地抱着他彻底软倒的身体,手里握着那卷冰冷刺骨的圣旨,看着他惨白如纸、生机几乎断绝的脸。
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断断续续的、解除婚约、祝她“好好”的话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空茫和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已被他亲手彻底打碎,连同他自己一起,埋葬在这荒庙死寂的月光里。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猝不及防地滑落,砸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溅开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庙外,夜枭凄厉的啼叫声划破夜空。
而庙内,只剩下三个人交错缠绕的呼吸声(一个平稳,一个微弱,一个几近于无),和那卷沉重得几乎握不住的……解婚圣旨。
山神庙内,死寂如坟。
苏瓷抱着生机几近断绝的谢无咎,指尖感受着他微不可察的脉搏,那滴滚落的泪痕迅速变得冰凉。那卷明黄的退婚圣旨硌在她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抽痛,却又冰冷得让她浑身发颤。
自由了。
他以这种决绝惨烈的方式,将她推开了。
角落里的陆惊鸿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毒素逼出后,他正在缓慢恢复意识,睫毛颤动,似乎即将醒来。
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僵滞的苏瓷。她猛地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翻腾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近乎机械的理智。
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将谢无咎平放在干草上,快速检查他的伤势——心脉处一丝微弱的内力吊着最后的气息,是方才为陆惊鸿逼毒时残留的,但也随时会消散。必须立刻施救!
她毫不犹豫地再次划破自己尚未愈合的掌心,以血为引,混合着体内刚刚恢复些许的血脉之力,在他心口周围绘制繁复的保命符纹。这一次,她不惜代价,甚至逼出了一丝心头精血,融入符纹之中。
淡金色的光晕再次亮起,比之前更加黯淡,却顽强地护住了他那一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做完这一切,苏瓷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全靠意志强撑才稳住身形。她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追兵那种杀气腾腾的急促,也不是谢无咎来时那种濒死的拖沓,而是沉稳、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熟悉韵律的脚步声。
苏瓷猛地抬头,握紧匕首,警惕地看向庙门。
吱呀——
庙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微弱的月光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半旧却干净整洁的青灰色布衣,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
但苏瓷的心脏却在那人抬步跨入门槛的瞬间,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走路的姿态,那身形轮廓……
那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的面容,鬓角微霜,眼神沉静如古井,此刻正复杂地、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望向庙内景象,最终目光落在摇摇欲坠的苏瓷身上。
“……瓷儿。”
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呼唤,如同惊雷,炸响在苏瓷耳边。
苏瓷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早已“战死沙场”、灵位都已入宗祠的苏家之主——苏缙!
他不是死了吗?那场惨烈的战役,尸骨无存……怎么会……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她身体的虚弱和眼前的危局。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匕首依旧横在身前,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戒备:“你……是谁?!”
苏缙看着女儿眼中的警惕和陌生,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愧疚。他目光快速扫过地上昏迷的谢无咎和即将醒来的陆惊鸿,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先救人要紧。”
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他那沉稳如山岳的气势……无一不在告诉苏瓷,眼前这人,就是她的父亲苏缙无疑!
可他为何假死?又为何此刻出现在这里?
无数疑问瞬间塞满苏瓷的脑海。
苏缙不再多言,大步上前,先是探了探陆惊鸿的脉息,点了点头:“毒已逼出大半,无性命之忧了。”随即,他蹲到谢无咎身边,手指搭上他脖颈脉搏,眉头瞬间紧锁。
“心脉俱损,油尽灯枯之兆。”他语气沉重,看向苏瓷,“你用了血脉精血为他续命?”
苏瓷抿紧苍白的唇,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能救他?”
苏缙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倒出仅有的三粒朱红色、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丸。
“这是‘九转还魂丹’,当年陛下所赐,我假死遁世时未曾用完。”他捏开谢无咎的嘴,将三粒药丸尽数喂了进去,并以内力助其化开,“能否撑过去,看他的造化了。”
药力化开,谢无咎灰败的脸上竟真的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有力了一点点。
苏瓷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身体晃了晃,险些软倒。
苏缙及时扶住她,感受到女儿身体的冰冷和虚弱,眼中痛色更甚:“瓷儿,你……”
“我没事。”苏瓷挣脱他的搀扶,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怎么回事?”
苏缙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庙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极低:“当年那场败仗,是太后与北狄做的局,目的就是要苏家军权,要我死。我将计就计,假死脱身,暗中调查真相,并寻找……彻底扳倒太后的契机。”
“为何不告知家中?”苏瓷声音发冷。母亲因此一夜白头,她和二哥承受了多少!
“知道的人越少,你们越安全。太后的眼线无处不在。”苏缙语气沉痛,“我暗中关注着京中动向,知晓你……变化很大,做了很多事。也知谢无咎此人……与你牵扯甚深。今日收到密报,知你们在此遇险,便立刻赶来。”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苏瓷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这一切太过巧合。父亲的出现,恰好是在谢无咎濒死、陆惊鸿中毒、她最为孤立无援的时刻。
而且,父亲看向谢无咎的眼神,除了凝重,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那您现在回来,是找到了扳倒太后的契机?”苏瓷追问。
苏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契机已现,但风险极大。太后与北狄所图,远非权位那么简单。龙泣阵启,龙脉异动,天下将乱。苏家……已被卷入风暴中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谢无咎身上,意有所指:“而他和他的身世,或许是破局的关键,也是……最大的变数。”
就在这时,地上的陆惊鸿发出一声清晰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苏瓷苍白担忧的脸,下意识地想开口,随即注意到旁边的苏缙,顿时震惊得瞳孔一缩:“苏……苏伯父?!您不是……”
苏缙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惊鸿,你伤势未愈,还需静养。具体缘由,日后再说。”
陆惊鸿不愧是世家培养的继承人,迅速压下震惊,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扫过现场,看到昏迷不醒、伤势恐怖的谢无咎,又看到苏瓷虚弱的神色和地上那卷明黄圣旨,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庙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而凝滞。
三个男人,以不同的状态存在于这方破庙——一个昏迷濒死,一个重伤初醒,一个死而复生。
而苏瓷站在其中,身心俱疲,满腹疑云。
父亲归来,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的迷雾和更沉重的负担。
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卷被谢无咎亲手塞回来的退婚圣旨,又看向奄奄一息的他,最后看向沉静却秘密重重的父亲。
前路,仿佛被更浓的雾霭笼罩。
而那双在暗中窥伺的、刻着鲵鱼图案的眼睛,似乎从未远离。
酉时,凤仪宫烛火未燃,雪色透窗,照得殿内一片惨白。
太后将鎏金小匣轻轻推至苏瓷面前,指尖却停在匣沿,像一条伺机而动的银环蛇。
“阿瓷,”她声音更低,“你以为哀家只要孩子?”
苏瓷垂眸,看见匣中同心结忽然蠕动——乌黑的那缕发,竟像活物般缠上雪白,一寸寸勒紧,直至雪白断成齑粉。
“哀家要的,是‘青凰血’自己选。”太后抬手,指尖在阿还眉心朱砂痣上一点。
啪——
朱砂痣竟裂开一道竖缝,露出一线幽绿瞳孔。
瞳孔转动,直勾勾盯住太后。
太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
“你瞧,”她柔声道,“它先看了我。”
话音未落,殿顶忽坠下一道黑影——谢无咎自藻井跃下,素衣染血,掌心握着那枚本该在萧昱腰间的玉扣。
玉扣已碎,碎片割破他指腹,血珠滚落,却悬在半空,凝成一枚极小的血剑。
血剑剑尖直指太后眉心。
“退后。”谢无咎声音嘶哑,“否则我让它先杀你。”
太后却笑了,抬手抚过自己鬓边,摘下一根鎏金簪。
簪头雕着一只振翅青鸾,鸾喙衔着一粒紫珠——正是御书房缺失的那滴“紫晕”血。
“你杀不了我。”她将紫珠轻轻按进阿还裂开的朱砂痣里,“缺的那一滴,如今齐了。”
轰——
殿内所有铜镜同时炸裂,碎片化作漫天银蝶,每一片蝶翼上都映着不同时间的昭台宫——
有的映着十五年前的大火,有的映着苏瓷前世自刎,有的映着谢无咎血洗金銮……
银蝶盘旋,最终聚成一面巨大的水镜。
镜中,萧昱立于龙案前,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正缓缓刺向自己心口。
匕首柄上,赫然刻着“阿瓷”二字。
苏瓷瞳孔骤缩——那是她前世亲手打造、用来刺杀废太子却最终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
“看见了吗?”太后轻声道,“你的皇帝,正在用他的死,逼你选。”
谢无咎忽然上前一步,将苏瓷与阿还同时揽入怀中,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我带你走。”
“怎么走?”苏瓷颤声问。
“用我这条命。”
他抬手,将那枚血剑抵住自己咽喉,“青凰血需以帝王血为引,方能彻底苏醒。若我先死,它便只能认你为主——”
“你疯了!”苏瓷失声。
“疯的是你。”太后打断她,指尖轻弹,水镜中画面骤变——
苏氏三族被押至午门,雪地上跪满乌泱泱的人头。
刽子手高举的刀锋,映出苏灼怀里那只空襁褓。
“选一个吧,阿瓷。”太后叹息,“做皇后,他们活;做刀,他们死。”
苏瓷低头,看见阿还正用那线幽绿瞳孔望着自己,小手抓住她一缕白发,轻轻摇了摇。
像在说:阿姐,别哭。
她忽然懂了——
阿还从来不是刀,也不是锁。
他是镜子。
照出她所有不敢面对的真相:
她前世欠谢无咎一条命,今生欠苏氏三百口命。
她若逃,谢无咎会用命替她偿;她若留,苏氏会用命替她偿。
而阿还,只是静静等着她,亲手打碎这面镜子。
苏瓷抬手,接过太后递来的同心结。
乌黑的发在她指尖寸寸成灰。
她转身,将阿还放入谢无咎怀中,轻声道:
“带他走。”
“那你呢?”谢无咎眼底血红。
“我?”苏瓷抚过他眉眼,像抚过一场未醒的梦,“我去还债。”
她俯身,在阿还眉心朱砂痣上落下一吻。
裂缝合拢,幽绿瞳孔消失,朱砂痣恢复如初。
阿却忽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住谢无咎一缕发,含糊不清地喊:
“爹——”
谢无咎浑身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阿还开口。
苏瓷却已转身,走向殿外。
雪落无声,她的背影在宫墙尽头化作一点朱红,像雪地里最后一瓣梅。
谢无咎抱紧阿还,忽然明白——
她从未想过逃。
她要用自己,换所有人活。
亥时,宫门落锁。
苏瓷立于金銮殿前,掌心握着那柄前世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
萧昱立在龙阶之上,胸口已洇开一片殷红。
他望着她,轻声道:
“你来了。”
苏瓷抬眼,目光穿过他,望向殿顶悬着的那面铜镜。
镜中,谢无咎抱着阿还,策马冲出城门。
雪色漫天,像一场盛大的白丧。
她忽然笑了,匕首翻转,抵住自己心口:
“这一局,轮到我做刀。”
血珠滚落,滴入殿前积雪。
雪瞬间融化,露出底下埋着的、十五年前昭台宫被火烧焦的地砖。
地砖缝隙里,一株青色小草破土而出。
草叶舒展,竟是一枚小小的、跳动的心脏。
——那是阿还留给她的最后一把钥匙。
用她自己的命,换天下人活。(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