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火星的尘埃与回响

    “拉刻西斯之梭”的绑定洪流,如同一声席卷现实与信息的宇宙叹息,其最终的涟漪,早已消散在时间的尘埃之中。那场发生在阿瓦隆深海的、决定文明命运的七十二小时,其细节已沉入历史的海沟,被幸存者有意无意地封存,又被后来者在重建与遗忘中不断重构,最终化为了教科书上几行模糊的记载,以及民间传说中光怪陆离的碎片。

    时间,是最伟大的愈合剂,也是最无情的湮灭者。

    一千年,弹指而过。

    公元3025年,火星,乌托邦平原,第7考古勘探队营地。

    火星的天空是熟悉的铁锈色,稀薄的大气层外,两颗小卫星——火卫一和火卫二——清晰可见,像两颗镶嵌在红褐色天鹅绒上的暗淡钻石。曾经荒芜的平原,如今已被大片半透明的穹顶建筑和纵横交错的磁悬浮轨道覆盖,形成了繁荣的火星殖民都市群“新希望”。人造的淡蓝色“天空薄膜”在部分穹顶上延展,调节着内部的光照和气候,让这座钢铁与玻璃的丛林显得不那么压抑。

    但在“新希望”都市圈的边缘,依然保留着大片的原始地貌。这里是被规划为“历史保护区”的广袤红土,等待着被系统地探索和开发,以验证教科书上的记载,并寻找可能被遗忘的早期殖民遗产。

    第7考古队的年轻队长,阿雅·陈,正蹲在一个新挖掘出的深坑边缘,小心翼翼地用超声波刷清理着一块半埋在红色砂砾中的金属板。她穿着第三代轻型勘探服,淡金色的面罩上流淌着环境数据、辐射指数和结构扫描的叠层信息。她的动作精准而耐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而非一块锈蚀了数个世纪的废铁。

    她的五名队员在周围扇形散开,操作着各种精密的探测仪器——多频谱地面穿透雷达、衰变同位素分析仪、分子级残留物嗅探器。仪器发出的低频嗡鸣与火星永不停息的风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这片红色星球的背景音。

    这里是编号“先驱者一号”的遗址。根据官方《太阳系殖民史·第一卷》,这是人类在火星建立的第一个半永久性定居点,建于公元2078年,由“联合国火星先锋计划”派遣的十二名宇航员建立。它只维持了不到三年,就因为资源耗尽、技术限制和心理崩溃而被迫废弃。其历史价值,教科书上写着,“更多在于象征意义,是人类勇敢迈向星际的初啼”。

    “队长,深度三米二,坐标Gamma-7,发现异常金属反应!”队员卡尔的声音通过加密通讯频道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结构完整,轮廓规整,约一点二立方米。材料分析显示合金成分复杂,含有未登记的微量元素配比!绝对不是‘先驱者一号’时代应有的技术!”

    阿雅立刻停止手头的工作,站了起来。面罩内部的导航指示器自动标出了卡尔的位置,距离她三十七米。

    “收到。保持原位,我马上过来。”她说着,已经迈开步伐。

    火星的低重力让她每一步都能轻松跨出两米多远,带起一小团红色的尘埃。她来到卡尔身边,蹲下身查看他手持式雷达的显示屏。

    屏幕上,地下结构的轮廓清晰可见——一个近乎完美的立方体,边缘笔直,表面光滑,埋藏在松散的火星壤之下。旁边滚动的数据流显示,该物体的材料密度极高,对扫描波的反射模式异常,并且……带有极其微弱的能量残留读数,那是一种类似于生物电场但又不完全相同的波动。

    阿雅的心跳微微加快。在考古领域工作了八年,她见过各种“异常”,但如此规整、如此“新”、又如此格格不入的东西,还是第一次。

    “能量残留的衰变周期能推算吗?”她问。

    卡尔敲击了几下控制板:“粗略估算……至少七百年。误差范围正负一百五十年。”

    七百年。那意味着这东西埋藏的时间,可能比“先驱者一号”的废弃时间还要晚好几个世纪。但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被认定为“早期遗址”的地层中?

    “标记坐标,设置隔离区。”阿雅下达指令,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启动二级防护协议。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个坐标点十米范围内。莉娜,用高精度探针做微创取样,分析表层分子附着物。其他人继续原定区域的勘探,保持常态作业。”

    队员们迅速行动。他们都知道队长谨慎的风格——在火星上,任何异常都可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尤其是那些与技术相关的东西。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挖掘工作在极度谨慎中进行。阿雅亲自监督,使用了非接触式的引力场操控铲,一点点移开上方的土壤,避免直接接触那个金属容器。随着挖掘的深入,容器的全貌逐渐显露——它是一个银灰色的立方体,边长约一米,表面没有任何可见的接缝或开口,仿佛是一体成型后直接浇筑在这里的。但奇怪的是,它的表面虽然布满细微的划痕和氧化斑点,却没有任何结构性损伤,密封性完好。

    当容器被完全挖出、平稳地放置在一块隔离垫上时,太阳已经低垂在火星的地平线上,将整个乌托邦平原染成更深沉的锈红色。探照灯亮起,将挖掘区照得如同白昼。

    “扫描内部结构。”阿雅说。

    莉娜操作着便携式断层扫描仪,绕着容器缓慢移动。几分钟后,三维图像在众人的面罩显示器上生成。

    容器内部并非实心,而是被分隔成两个部分。较大的空间里,是一个结构复杂、有着明显接口特征的黑色物体,推测是某种数据存储设备。而较小的空间里……

    “那是什么?”卡尔凑近了些,语气困惑,“长条形……非金属……内部有空洞?等等,扫描显示它有极其微弱的生物能量特征?但这不可能,这东西埋了多少年了?”

    阿雅盯着那个形状——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圆柱体,长约三十厘米,直径约五厘米。材料分析显示主要成分是铜、锡和少量其他金属,典型的青铜合金。但青铜器怎么可能出现在火星早期殖民遗址?还带着生物能量特征?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容器的外侧,一个原本被氧化层覆盖的位置,在超声波清洗后,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凹痕图案——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圆形凹槽,凹槽内刻着一个标志:被极光般流动线条环绕的熊头。

    “北极光军团……”阿雅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她记得这个标志。在历史课的“归零危机”章节里,它出现在插图的一角。教科书上说,“北极光军团”是一支在危机后期崛起的地球防卫力量,活跃于南极和格陵兰地区,在最终解决“过滤器”威胁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随后在和平时期解散。没有任何官方记录显示他们曾参与火星殖民,更不用说在火星上埋藏什么东西。

    这个发现彻底打破了已知的历史框架。

    阿雅意识到,她们可能触碰到了某个被刻意掩埋的秘密。她立刻下令,将发现列为“7A级机密”——勘探队内部最高保密等级,所有数据立即加密,物理样本封存。她亲自撰写了一份简明但措辞严重的报告,通过量子加密信道,直接发送给火星殖民地最高科学理事会的轮值**,并请求派遣一个“有足够权限和专业知识”的特别小组前来处理。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火星时间的深夜。阿雅站在营地的主观察窗前,看着窗外荒凉而美丽的红色大地。两颗卫星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投下微弱的光。她的思绪却飘向了地球,飘向了那个蓝色星球上被海洋覆盖的过去。

    北极光军团……叶舟……归零危机……永恒图书馆……

    这些名字在历史书里只是章节的标题,是考试需要记住的知识点。但现在,它们突然变得具体而沉重,仿佛从纸页中走出来,站在这片火星的红土上,沉默地注视着她。

    “队长,”莉娜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热饮——合成咖啡,味道一般,但能提神,“你觉得……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阿雅接过杯子,面罩下半部分自动收缩,露出嘴部。她喝了一口,温热液体流过喉咙。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那是北极光军团留下的,如果那和叶舟、和归零危机有关……那么它绝对不是简单的历史遗物。”

    她望向窗外,望向那颗在夜空中作为淡蓝色光点存在的地球。

    “那可能是一把钥匙,”她低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也可能是一个警告。”

    三天后,一支小型但阵容豪华的飞船降落在第7考古队营地附近。从船上走下来的六个人,每一位在各自的领域都是泰斗级人物:首席历史学家埃利亚斯·范德林,材料学权威松本由纪,量子信息专家萨拉·侯赛因,还有三位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制服、表情严肃的技术官员——阿雅认出来,其中一位是科学理事会直属安全部门的负责人。

    没有多余的寒暄。特别小组直接进入了营地中心那个刚刚搭建好的、配备了三层电磁屏蔽和物理隔离的临时实验室。那个银灰色的立方体容器已经被安置在实验室中央的操作台上。

    范德林教授已经七十多岁,但精神矍铄,他走到容器前,仔细端详着那个熊头标志,手指在空气中虚画着极光的线条。

    “北极光军团……”他喃喃自语,“我在档案馆最深层的非公开文献里见过这个标志的描述,但从未见过实物。据那些残存的记录,军团的最高指挥部——他们自称‘守望者’——在归零危机结束后,进行了一系列‘超视距部署’。但火星……”他摇摇头,“这不在任何已知的记录中。”

    “教授,”阿雅忍不住问,“您认为这可能是什么?”

    范德林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孩子,在考古学里,最危险的发现不是古代的武器或诅咒,而是那些与我们已知历史完全不符的东西。因为它们意味着,我们所以为的‘真相’,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松本由纪已经启动了全套分析设备,激光扫描仪、分子质谱仪、衰变计数器在容器表面移动。“容器外壳是一种复合合金,铜、钛、钌,还有……一些我无法立即识别的元素。锻造工艺极其精湛,几乎是原子级的接合。更重要的是,”她指着能量读数,“它仍然在散发一种非常微弱的场,类似于生物电场,但更加……有序。这不可能,除非它有某种内置的、半永久的能源。”

    “能打开吗?”安全部门的负责人问,声音平板。

    “我们需要先理解它的开启机制。”萨拉·侯赛因说,她正将一组探头连接到容器表面,“这种能量场……它似乎在‘等待’某种特定的频率触发。就像一把锁,在等正确的钥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专家们尝试了各种方法:不同频段的能量脉冲、声波共振、甚至模拟了多种已知的生物电信号模式。容器毫无反应。

    就在众人有些沮丧时,松本由纪提出了一个猜测:“如果这是北极光军团留下的,而北极光军团与叶舟、与永恒图书馆密切相关……那么,永恒图书馆最著名的遗产之一是什么?”

    范德林眼睛一亮:“‘生命编码’理论!他们认为,每个文明,每个物种,甚至每个重要的个体,都有其独特的‘意识频率’,就像生命的签名!”

    “所以这个容器,可能是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意识频率’?”萨拉问。

    “或者某个特定事件的‘频率回响’。”范德林转向阿雅,“队长,你们的发现报告中提到,这个遗址是‘先驱者一号’,人类在火星的第一个定居点,对吗?”

    阿雅点头。

    “那么,试试这个,”范德林说,“播放‘先驱者一号’最后传回地球的那段通讯录音。那是十二名宇航员在决定关闭生命维持系统、等待死亡时的集体告别。如果有什么‘频率’能代表人类在火星上的第一次牺牲,那就是它。”

    萨拉迅速从历史数据库中调出了那段录音。公元2081年3月14日,在资源耗尽、救援无望的情况下,“先驱者一号”的指挥官玛尔塔·雷耶斯,代表全体成员向地球发出了最后的讯息。

    实验室的扬声器里,响起了一个平静而疲惫的女声,夹杂着老式通讯设备特有的嘶嘶声:

    “……这里是‘先驱者一号’,最后一次呼叫。我们的氧气将在七小时后耗尽,水循环系统已完全失效。我们做出了选择,关闭非必要的系统,将最后的能量用于传输这段信息……”

    “我们失败了,但我们不后悔。火星就在这里,它不会因为我们的失败而变得不可触及。告诉后来者:我们倒下了,但路已经指出。不要因为我们跌倒的地方长满荆棘,就忘记了方向……”

    “……我们将在红色的尘埃中长眠,眼睛望着地球的方向。再见,人类。祝你们好运。”

    录音结束。一片寂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时,容器突然发出了声音。

    不是机械的运转声,而是一种更轻柔的、仿佛叹息的声音。然后,容器的顶部,那些看起来毫无缝隙的表面,突然裂开了八道细线,如同花瓣般向外、向下缓缓展开,露出了内部的储藏空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柔和的内置照明下,可以看到容器内部有两个物体,被一种透明的凝胶状物质包裹固定着。

    左边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长方体,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可见的接口或标识——那就是扫描中看到的存储设备。

    右边,则是那个青铜圆筒。

    真实地看到它,比在扫描图像中更加震撼。圆筒长约三十厘米,直径五厘米,表面布满了极其繁复、精细的纹路。那些纹路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人类文明——不是苏美尔的楔形文字,不是埃及的象形文字,不是玛雅的天文符号,甚至不像任何地球自然形成的图案。它们更像是某种……电路,或者能量流动的轨迹,以一种超越欧几里得几何的方式缠绕、交错、回旋。

    而在圆筒的一端,镶嵌着一个发光体。那是一个斐波那契螺旋,由某种自发光材质构成,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乳白色光晕。那光芒并不强烈,却仿佛拥有生命,在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脉动着。

    松本由纪戴上多层防护手套,小心翼翼地先将那个黑色存储设备取了出来。萨拉立刻接过,放在一个专用的分析台上。

    “接口……是QC-7型量子纠缠端口的早期变体,”萨拉惊讶地说,“但做了修改。这种标准在二十二世纪末就淘汰了,但它的基本协议还在数据库里。我可以尝试适配。”

    她连接了适配器和能源供应单元。存储设备表面的几个微小的触点亮起了蓝色的光。

    “它需要身份验证,”萨拉看着屏幕上的提示,“一个……名字。”

    实验室里所有人都看向了范德林教授。老教授深吸一口气,走到控制台前,对着麦克风,用清晰而庄重的声音说:

    “叶舟。”

    存储设备的光从蓝色变成了绿色。

    全息投影装置自动激活,一道光束在实验室中央展开,构建出一个清晰的三维影像。

    影像中的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东方人面孔,面容清俊但略显疲惫,眼神深邃,仿佛承载了远超过这个年龄应有的重量。他穿着一身简洁的深色服装,风格是一千年前的样式,但干净利落。他的背景是一个奇特的空间:高大的书架向上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书架上不是纸质的书籍,而是流动的、发光的数据流;空气中漂浮着缓慢旋转的几何图形和星图;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如同水母般半透明的生物在缓缓游动,那似乎是某种全息投影或真实存在的异星生物。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何时何地看到这段信息,”影像中的男子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首先,祝贺你们。能够发现这个‘时间胶囊’,意味着人类文明至少已经走出了地球的摇篮,拥有了在星际间寻找自身足迹的能力。这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成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真的在注视着千年后的观看者。

    “我是叶舟。”

    这个名字在实验室里激起了一阵几乎可以触摸的震动。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虽然是影像)这位在历史中近乎神话的人物,听到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依然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时间被折叠的眩晕感。

    “你们所熟知的历史,或许告诉你们,我们——我的同伴和我——战胜了一场名为‘过滤器’的灾难,为人类赢得了未来。”叶舟的影像继续说道,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骄傲,有痛苦,有释然,也有深深的忧虑,“这既是对的,也是不对的。”

    “让我告诉你们一个不同的故事。”

    接下来的四十七分钟,实验室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所有人,从德高望重的教授到年轻的考古队员,都像被钉在原地,聆听着这段跨越千年的自白。

    叶舟的叙述从“过滤器”的真相开始——那不是外星入侵,而是人类自己制造的、失控的文明重启机制。他讲述了“归零协议”的冷酷逻辑,讲述了在南极冰层下与特蕾莎博士的最终对决,讲述了莉亚的牺牲,奥拉夫的坚守,艾莉丝在阿瓦隆的抉择。

    他描述了“文明选择器”的存在——那个由前代迭代文明制造、用来筛选合格文明的残酷装置。以及他们最终选择的“第三条路”:不是屈从,不是逃离,而是逆向入侵,用人类最不可预测、最不理性、最“低效”的东西——情感、记忆、希望、甚至愚蠢——去污染和重写那个冰冷的选择逻辑。

    “……我们赢了,但代价是巨大的。”叶舟的声音低沉下来,“特蕾莎博士选择与‘选择器’同归于尽,莉亚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人性病毒’的载体,奥拉夫和他的北极光军团在南极的冰原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艾莉丝……她带领永恒图书馆,执行了最终的‘绑定’。”

    他谈到了永恒图书馆的建立,那个位于深海、守护着人类所有知识同时也封印着危险真理的地方。他描述了“谦逊的守护者”的誓言:引导文明,但不控制;保护知识,但不垄断;在黑暗中点亮灯火,但让后来者自己选择道路。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凝重,仿佛即将说出的话重若千钧。

    “……我们以为打破了轮回,但宇宙的考验从未停止。在‘过滤器’之后,在我们重建文明、向着星空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们遭遇了一个更加古老、更加宏大的……存在。”

    他斟酌着用词,似乎在寻找能让千年后的人理解的方式。

    “它不是敌人,不是神明,不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它更像是一种……机制。一种基于宇宙底层物理规则和数学逻辑运行的‘清理机制’。当某个区域的信息复杂度超过某个阈值,当熵的秩序被‘生命’这种逆熵存在过度扰动时,这个机制就会被触发,执行‘系统清理’。”

    “太阳系,地球,人类文明,在某个时刻,成为了需要被‘清理’的目标。”

    实验室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舟继续道:“我们侦测到了它的到来。我们称之为‘织网’——一个跨越维度、连接无数世界的庞大信息网络,而‘清理程序’是它的维护工具。我们无法对抗它,就像蚂蚁无法对抗海啸。但我们发现了一个漏洞,或者说,一个选项。”

    “‘拉刻西斯之梭’。”他说出了这个名字,“那是一把钥匙,一个接口。它允许被标记为‘待清理’的文明,在最后一刻主动接入‘织网’,以数据化、信息化的形式被‘归档’,而不是被彻底删除。这是一种……妥协。一种用自我消亡换取‘存在’的交易。”

    他描述了阿瓦隆最后的七十二小时。奥拉夫在外围用血肉之躯抵挡攻击,马库斯和他的小队以自爆为启动争取时间,艾莉丝作为第一个意识接口,主动拥抱了同化,只为在绑定的洪流中留下一个属于人类的“信标”。

    “……我们绑定了。”叶舟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解脱、牺牲以及深藏痛苦的平静,“一部分‘我们’——永恒图书馆的核心成员,那些自愿者——被同化,被升维,成为了‘织网’的一部分。就像一滴水汇入海洋,一粒沙落入沙漠。作为个体,我们消失了。但作为信息,作为‘人类文明’这个数据集,我们被保留了。”

    “也正因为这次绑定,‘织网’将太阳系标记为‘已归档区域’,暂停了直接的清理程序。它为人类文明赢得了一个……豁免期,或者说,一个‘观察期’。你们获得的这一千年,不是理所当然的礼物,而是用无数人的自我牺牲换来的喘息之机。”

    他直视着前方,目光锐利如刀。

    “但是,请听清楚:绑定并非永恒。‘织网’和它的清理机制依旧在运行,它的‘评估周期’远未结束。我们留下的,不是最终的答案,不是永久的保护伞。我们留下的,是警告,是经验,是让你们知道——宇宙不是空旷的游乐场,而是有规则、有维护者的精密系统。”

    叶舟的影像转向一侧,手指向画面外的某个方向。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那个青铜圆筒。

    “现在,说说那个东西。”

    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混合着困惑、敬畏和一丝不安。

    “这个青铜圆筒,与我们在亚历山大图书馆废墟中找到的那个,同出一源。当我说‘同出一源’时,我指的不是相同的工艺或文化,而是……相同的‘存在本质’。它们散发着相同的能量特征,相同的‘古老感’。”

    “我们穷尽永恒图书馆的所有资源——包括那些我们封印的、危险的知识——也未能将其打开。我们不知道它里面是什么,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不知道制造者是谁。我们只知道几点:”

    “第一,它的历史远比‘过滤器’、甚至远比前六代迭代文明更加古老。根据同位素衰变和量子退相干分析,它可能已经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的历史。”

    “第二,它与‘织网’和清理机制有某种关联。在绑定过程中,当我们作为数据流融入‘织网’时,我们感知到了类似的‘信号特征’。这个圆筒,似乎是某个更庞大系统的……组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似乎在‘等待’。不是被动地埋藏,而是主动地、有意识地等待某个特定的时刻,某个特定的文明阶段,或者……某个特定的‘开启者’。”

    叶舟的影像走回画面中央,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穿过时间的屏障,抓住观看者的肩膀。

    “未来的你们,科技或许比我们更加发达,视野或许比我们更加开阔。你们已经能在火星建立永久的城市,你们的飞船或许已经飞向更远的星空。所以,这个圆筒,以及里面可能蕴藏的东西,现在交给你们了。”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近乎严厉:

    “但我要警告你们:谨慎。极度谨慎。我们打破了人为的囚笼,但并未消除人性的弱点。傲慢与恐惧依然存在,贪婪与短视依然潜伏。我们留下的不是答案,而是警告和经验。这个圆筒可能蕴含着超越想象的知识,也可能蕴含着毁灭的种子。”

    “在你们决定是否打开它、如何研究它之前,问自己几个问题:你们比我们更智慧吗?你们的文明比我们的更成熟吗?你们能否在接触到可能改变一切的知识时,保持谦卑和清醒?能否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不忘记最基本的道德和责任?”

    “文明的考验,现在,才真正开始。”

    影像中的叶舟最后看了一眼观看者,那眼神里充满了期许,但更多的是担忧。然后,他微微点头,像是告别,又像是将重担交付。

    “祝你们好运。人类。”

    全息影像闪烁了一下,消失了。那个黑色存储设备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表面的光彻底熄灭,所有能量读数归零——它被设计为一次性播放装置,信息传递完毕,即刻自毁。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长达数分钟,没有人说话。

    最终,是范德林教授打破了沉默。老教授走到操作台前,看着那个已经失效的存储设备,又看向旁边那个依旧散发着微光的青铜圆筒。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一千年……”他低声说,“我们用一千年建立起的‘官方历史’,就这样被一段四十七分钟的录音打碎了。”

    松本由纪走到他身边:“教授,这些……都是真的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某种……恶作剧?”

    范德林苦笑:“用什么技术伪造?这个存储设备的材料分析显示,它的制造时间确实在千年左右,内部的量子存储单元使用的是二十二世纪末的技术。而且……你们注意到叶舟影像的背景了吗?那些流动的数据书架,那个半透明的水母生物……根据我读过的极密档案片段,那确实是永恒图书馆内部的描述。更重要的是,”他指向青铜圆筒,“这个东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超出我们理解范畴的证明。”

    萨拉·侯赛因仍然处于震惊中:“所以……我们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孤独的、幸运的幸存者,实际上我们只是……被暂时豁免的观察对象?而且豁免期可能随时结束?”

    “更糟的是,”阿雅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叶舟说,绑定不是永久的。‘织网’还在运行,评估还在继续。我们这一千年的发展,可能正在被评估。我们的每一个选择,可能都在影响评估的结果。”

    安全部门的负责人表情严峻:“这个信息一旦公开,会造成全球性恐慌。社会结构可能崩溃。必须绝对保密。”

    “保密?”范德林转过身,看着这位安全官员,“保密到什么时候?直到‘清理机制’再次启动,而我们一无所知?叶舟把这段信息留给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把它锁进保险柜的!”

    “但也不能贸然公开,”松本由纪相对冷静,“我们需要时间研究,需要理解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需要评估风险。首先,这个圆筒……”她看向那青铜物件,“我们该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圆筒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的斐波那契螺旋缓缓脉动,仿佛在呼吸,在等待。

    阿雅走到观察窗前。窗外,火星的黎明正在到来,铁锈色的天空边缘泛起一抹淡金色。远处的“新希望”都市,穹顶开始亮起人造晨光,磁悬浮轨道上,早班列车无声滑过。更远的天空中,地球作为一个蓝色的小点,悬挂在黎明的天际线上。

    繁荣、有序、充满希望。这就是教科书上的人类现状:战胜了过去的危机,正向星空稳步迈进。

    但现在她知道,这幅图景建立在多么脆弱的基础上。他们不是胜利者,只是被暂缓执行的囚徒。他们不是探索者,只是被允许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而庭院的围墙之外,是沉默而严酷的宇宙规则。

    她想起叶舟最后的问题:

    你们比我们更智慧吗?

    你们的文明比我们的更成熟吗?

    你们能否在接触到可能改变一切的知识时,保持谦卑和清醒?

    范德林教授走到她身边,也望着窗外的景象。老人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

    “一千年,”他轻声说,“足够让伤口愈合,让记忆模糊,让英雄变成传说,让教训变成故事。我们重建了城市,恢复了人口,甚至走向了星际。但我们真的变得更智慧了吗?还是只是重复着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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