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悲!!!

    自那云雾缭绕、恍如仙境遗珠的至圣山翩然离去,姬炎指尖轻抚过獍兽光泽流转的颈毛,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如涓涓暖流,将他紧绷的心弦悄然抚平。他微微俯身,在獍兽耳畔低语:“走吧,我们去道方城。”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獍兽似与他心意相通,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抹通晓人性的灵光,随即昂首发出一声沉浑长鸣,声浪裹挟着山野清气四散荡开。下一瞬,它四蹄腾空,金色鬃毛在风中猎猎飞扬,身形如一道劈开苍穹的金色电光,挟呼啸劲风,朝着道方城的方向奔腾而去。

    耳畔风声呼啸,流云疾退,姬炎衣袂翻飞如云,心神却已沉浸在此行的思量之中。他目光如炬,遥望天际线上那座渐次清晰的城池轮廓。

    待獍兽身形渐缓,道方城已近在眼前。姬炎立于兽背俯身俯瞰,刹那间,整座城池宛如一幅被天地灵气浸染的巨型八卦图,工整铺展于苍茫大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门脉络分明,城门上镌刻的云纹古符在日光下流转着淡淡光晕,恍若蕴藏着某种玄奥道韵。

    城中建筑错落有致,青砖黛瓦间流淌着千年古意,飞檐斗拱的每一处弧度都暗合阴阳至理。每一处转角、每一扇窗棂,都似经过精心推演,将“天人合一”的意境诠释得淋漓尽致。微风过处,仿佛能听见灵气在建筑间流转的细微嗡鸣,如诉说着这座古城深藏的秘密。

    姬炎胸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震撼,目光中交织着惊叹与敬畏:“此城布局之精妙,构筑之玄奇,实乃鬼斧神工!能设计出这般城池者,必是融汇阴阳、贯通天人的绝世之才。”他不由得想象着那些无名匠师们,曾耗费多少心血与智慧,才在这苍茫大地上,铸就如此惊世之作。

    思绪尚在方才的惊叹中流转,獍兽已稳稳停驻于坤门之外。姬炎足尖在兽背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片被风托起的羽毛,悄然飘落于碎石上。鞋底触及碎石的刹那,一丝清冽的凉意自下而上,悄然漫入心间。

    他举目望向眼前巍然矗立的坤门——整座城门由浑然一体的墨色巨石雕琢而成,厚重如山,古朴似史。门上铜环历经岁月摩挲,泛着温润如玉的包浆光泽,环身雕刻的饕餮纹路栩栩如生。

    姬炎凝神静望,恍惚间仿佛能穿透这冰冷的石墙,窥见门内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正在交织共舞:一边是修行者衣袂飘飘、灵力流转的玄妙天地,一边是寻常百姓炊烟袅袅、市井喧嚣的人间烟火。他深深吸气,空气中泥土的清新与远处飘来的淡淡香火气息交织在一起,竟让他纷扰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随即他挺直脊梁,迈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穿过这道象征着“大地”的坤门。

    方才踏入城内,喧嚣的人声便如温暖的潮水般扑面而来,与城外的静谧恍若两个世界。长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酒旗迎风轻扬,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修行者身着各色道袍,或青或白,素雅中见华彩,周身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灵力光晕,行走时步踏清风,宛如谪仙临世;而寻常百姓则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衫,或挑担叫卖,或聚首谈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为生活奔波的身影里透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姬炎放缓脚步,悄然融入这川流不息的人潮。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敏锐地扫视着四周,既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审慎,又藏着对这座古城秘密的探寻。

    渐渐地,他心底那份初来乍到的轻松感,如晨雾般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异样。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座城邦的表面虽维持着修行者与凡人各行其道、偶有往来的平和景象,但在那井然有序的表象之下,却隐隐奔涌着一股难以捕捉的暗流。那暗流,如同深湖之下无声的漩涡,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道,仿佛下一刻便要冲破平静,掀起滔天巨浪。姬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心底警铃大作:“这道方城,看似一派祥和,内里却暗藏玄机。方才那一闪而逝的血火之气,浓烈得绝非偶然……此城背后,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与纷争?”

    他强自压下心头的翻涌,继续沿街前行,目光却已悄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试图从他们或从容、或匆忙的神态举止中,捕捉到那暗流源头的一丝痕迹。

    脚下是由青灰色碎石精心铺就的街道,石粒的棱角已被岁月磨得温润。步履落下,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吱”声,在相对静谧的巷陌间轻轻回响,与远处市集隐约传来的喧嚣人声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朱红门扉映衬着雕花细致的窗棂。橱窗之内,奇珍异宝在日光流转下熠熠生辉——有通体澄澈、内含云絮的水晶原石;有置于锦盒中、泛着莹莹宝光的灵丹妙药;更有镂刻着星辰轨迹、符文隐现的法器玉佩……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恍如步入一座尘世间的藏宝秘境。

    可姬炎的目光只是匆匆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心中却无半分流连。他很清楚:“这道方城虽隶属日月洞天,却暗流汹涌,凡事需谨慎。”

    “当务之急是寻一处落脚之地。”他在心中暗暗思忖,脚步不自觉地加快,目光如扫描般仔细掠过沿街每一块招牌。

    终于,街角一处悬挂“月来客栈”木匾的店铺映入眼帘。那木匾以老松木雕成,边缘泛着温润的包浆,墨色篆书笔力遒劲,两侧青布流苏在微风中轻摇,发出簌簌细响,似在殷勤招呼过往行人。姬炎心头一喜——这客栈位置僻静却视野开阔,正是理想的栖身之所。他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袂,放缓步伐,佯作寻常旅人从容步入。

    刚一入门,淡淡的松木清香与烛火的暖意便扑面而来。店内陈设古朴,深色实木桌椅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几盏铜制烛台上跃动的火苗将暖黄光线温柔铺洒,映得木质纹理愈发清晰可辨。角落里,两名身着素色道袍的修行者正低声交谈,“灵脉”“符箓”等字眼偶尔飘出,又迅速淹没在掌柜拨弄算盘的噼啪声中。这般热闹中透着安宁的氛围,让姬炎紧绷的心弦稍松,但他仍保持着警觉,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店内每个角落,将众人的形貌神态一一刻印心底。

    他缓步走至柜台前,对正低头算账的掌柜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却疏离的弧度,声音平稳道:“掌柜的,劳烦安排一间上房,清静为要。”

    掌柜闻声抬头,目光在姬炎身上迅速掠过——见他身着素青长衫,虽料子寻常却剪裁得体,周身虽无外放的灵力波动,却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气度,显然非等闲过客。掌柜当即放下算盘,脸上堆起热络笑容,恭敬应道:“好嘞!客官放心,小店上房最是洁净安静,临江的那间还能远眺江景,正合您这般雅士心意。您这边请,小的这就带您上去!”说罢,利落地取了钥匙,殷勤引着姬炎朝楼上走去。

    夜色如浸透浓墨的巨缎,沉甸甸地覆压着整座道方城。寒风似挣脱囚笼的怒兽,在街巷间奔突嘶吼,刮过肌肤时带着蚀骨的冷意,仿佛连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也要被其彻底掠夺。

    姬炎独自静立窗前,一袭青衫垂落如深潭静水,身形挺直如松,肩头却凝着一道几不可察的紧张,泄露了他深埋于骨的孤寂。他凝望着窗外那片被夜色浸染的江面,昏黄月色碎作万千银鳞,在水波间摇曳流转,晃动着恍惚的光影。

    恰在此时,一列雁阵掠空而过,翅羽裁开微凉的晚风,在月下勾勒出庄严而凄清的剪影。它们的鸣叫声声清越,却又裹着远徙的仓皇,仿佛这苍茫天地,竟无一处可容其身。

    此情此景,如巨石投入姬炎本已暗涌的心湖,顷刻间掀起滔天波澜。思绪如溃堤潮水,汹涌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想起远在酆都的父亲姬元,那个将离歌城的荣辱一肩担起的男人,如今却身陷阴冷囹圄,生死难测。父亲坚毅的眉峰、沉稳的语调、儿时护他在身后的宽厚背影……每一帧回忆都如月下薄霜,清晰而寒冷,化作无数细密的冰刃,一遍遍刮过他的心口。

    痛楚如藤蔓缠绕肺腑,连呼吸都凝滞艰涩。

    “父亲……您何时才能挣脱那枷锁……”他在心底无声嘶喊,字字皆被寒风揉碎在喉间。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仿佛唯有凭借这真实的痛感,才能将几乎要淹没他的担忧、无力与痛楚,牢牢锁在掌中,不任其溃决。

    夜意渐浓,寒风裹挟着枯叶在空寂的街道上打着旋,发出萧索的低吟。姬炎独自缓步前行,鞋底擦过碎石路面,沙沙声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晰,一步一响,都像是踏在时光的琴键上。

    不过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景象——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笑语不绝,孩童追逐的身影如蝴蝶穿花,整条街巷蒸腾着鲜活温暖的人间烟火。那些声音、那些画面,此刻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只要闭上眼,就能重回那片鼎沸之中。

    可夜幕如幕布落下,所有的繁华都如海市蜃楼般消散无痕。只剩冷风穿巷,卷起一地苍凉。

    枯叶在风中无助翻飞,时而盘旋升空,时而贴地翻滚,如折翼之蝶,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舞出凄美的弧线,终究难逃零落成泥的宿命。姬炎凝望着这满目萧然,脚步不由得放缓,一股刺骨的凉意自心底漫起,迅速渗透四肢百骸。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美好——无论是白日的喧嚣,还是枝头的绿叶——都如此短暂易逝。就像掌中流沙,无论握得多紧,终会从指缝间溜走。而今夜这无边的黑暗与寂静,正如他此刻的心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与茫然紧紧包裹,再寻不回那份属于尘世的温度。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幽深的拐角处,忽然亮起了一抹微弱却执著的光。那光不似烛火般摇曳,也不像灯笼那般张扬,倒像是从九天坠入尘寰的一粒星子,在浓稠的夜色里安静地呼吸,明灭之间,竟为这无边的黑暗撕开了一道温柔的裂隙。

    姬炎的脚步蓦然停驻——连日来被焦虑与孤寂填满的心,本已冻作坚冰,难起微澜,可眼前这缕微光,却仿佛一双带着体温的手,轻轻抚过冰封的湖面,让他麻木的心跳竟漏了一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光亮走去,说不清究竟是被那点暖意吸引,还是想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抓住一丝人间的烟火与生机。

    走近了才看清,光源自一盏悬在破旧木车上的小马灯。灯旁,一位中年妇人正紧紧护着怀中的幼子,两人在寒风里蜷成小小一团,却自成一方天地。木车上支着的铁锅蒸腾起袅袅白气,混着馄饨的香气在冷风中弥漫,竟氤氲出几分熨帖人心的暖意。

    妇人身着的旧棉衣已洗得发白,袖口处细密的针脚是生活的补丁。寒风撩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贴在刻满细纹的脸上——那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岁月的风霜与无声的坚韧。她身旁的孩子约莫四五岁,小脸冻得通红,却仍睁着一双澄澈的圆眼,好奇地打量这个寒冷而新奇的世界,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仿佛那里就是他全部的安全与依托。

    姬炎静立原地,望着眼前这幕光景,胸口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经历过酆都城里的权谋倾轧,也尝尽孤身漂泊的凛冽寒凉,却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细碎而真实的人间画面——不过是寒夜里守着一锅蒸腾的热气,却盛满了一个家最朴素的生计与牵挂。一股说不清的怜悯混着些许暖意,如初融的雪水,悄然漫过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

    他缓步上前,声音在风里浸得微哑,却刻意放得轻缓:“有酒吗?”

    妇人闻声抬头,脸上的倦意顷刻被一抹热络的笑容取代。那笑容不似权贵间的虚与委蛇,也不同江湖中的逢场作戏,倒像是冬日里晒得蓬松的棉絮,软乎乎的,带着阳光的气息,竟将姬炎周身的寒气驱散了几分。“有的有的,客官您稍等!”她一边利落应着,一边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孩子又往深处拢了拢,生怕夜风惊扰了孩子。

    “再来一碗馄饨。”姬炎又补了一句,话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方才被勾起的心事仍在胸腔隐隐作痛,此刻的他,竟格外渴望这一碗热汤、一壶温酒——不为浇愁,也不为消遣,只是想让这被风雪浸透的身骨里,能借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暖一暖魂魄,好支撑他走过眼前这漫漫长夜。

    妇人利索地从推车旁翻出一张略显陈旧的小方桌,又搬来一条漆皮剥落大半的木凳。她细心用手按了按凳面试过平稳,这才用袖口轻轻拂过,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客官您先坐着歇歇脚,酒这就给您温上。”那嗓音温软轻柔,恰似山涧清溪漫过青石,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姬炎疲惫的心田。

    转身时,她不忘为蜷在车边的孩子掖紧衣领,低声哄道:“乖,再等娘一会儿,咱们就回家。”这才捧起酒坛,将清亮的酒液倾入锡壶。壶底与炉火相触发出轻响,她掀开一旁冒着热气的锅盖,白茫茫的水雾瞬间将她慈爱的面容笼罩。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端到了姬炎面前——清亮的汤里浮着嫩绿的葱花,香气如丝如缕地萦绕在冬夜的寒气中。

    姬炎捧起温热的酒杯,轻抿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宛若融化的暖阳,顺着喉间温柔滑落,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漫向四肢百骸,将浸透骨髓的寒意与倦意渐渐驱散。他又执起竹筷,夹起一只玲珑的馄饨送入口中。面皮滑嫩,馅料鲜香,简单的滋味在舌尖绽放,让他在这漂泊的长夜里,终于寻得了一份难得的安宁与慰藉。

    寒风裹挟着枯叶扫过空旷的街角,长街如浸透墨汁的锦缎,连最后一点虫鸣都彻底沉寂,只剩下死寂在夜色中无声蔓延。姬炎指尖刚触及温热的酒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忽然传来——那声音虚浮如风中残烛,细碎得几乎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他眉峰不着痕迹地一蹙,抬眼望去的刹那,心口竟莫名一紧。

    巷口浓重的阴影里,缓缓步出一道纤弱的身影。那女子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旧衫,洗至发灰的布料紧贴着她瘦削的身形,寒风掠过时衣袂与身体一同瑟瑟发抖,宛如一株被霜刃摧折的蒲公英,连站立都显得勉强。她的面容苍白得骇人,不见半分血色,双唇却因严寒泛着青紫,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情夜色彻底吞噬。

    姬炎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惊诧与沉吟——这朔风凛冽的深夜里,怎会有如此形单影只的孤身女子?

    “公、公子……”她的声音飘忽而来,沙哑得像被岁月磨蚀的旧绢,还带着未散的怯懦,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能……请我吃碗馄饨么?”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风里,“不白吃您的……吃了,便陪公子……睡觉。”

    这话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姬炎心间漾开圈圈涟漪。他微微一怔,指尖的酒意仿佛都淡去了几分——令他触动的并非这荒唐的交换,而是女子那双空洞却暗含恳求的眼眸,竟让他无端想起方才寒风中紧攥妇人衣角的孩子。

    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抬首望向灶前添柴的妇人,声线低沉平稳,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劳驾,再煮一碗馄饨,汤多一些。”

    妇人怔了怔,目光掠过那瑟缩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好,马上就好!”

    女子闻声,踉跄着挪到桌边,几乎是扶着桌沿才勉强坐下。她身子仍在微微发抖,可那双眼睛却死死盯住锅中翻腾的热气,眸中闪动着近乎执拗的期盼,连冻得发紫的指尖都不自觉地蜷起,像是在等待一场救赎。

    不过片刻,一碗热气蒸腾的馄饨便端了上来。青瓷碗里清汤浮翠,白汽裹挟着香气扑面而来。她几乎是立刻伸出手,连筷子都握不稳,便急急舀起馄饨往唇边送。滚烫的馅料灼得她嘴角发红,她却浑然不觉般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眼眶里甚至泛起了盈盈水光——那不是悲伤,倒像是终于触到一丝温暖后难以自抑的委屈。那情态,竟比饥肠辘辘的幼兽还要急切三分。

    姬炎静默地望着她,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得发慌。他想起自己漂泊时忍饥挨饿的岁月,可即便在最艰难的时日,也未曾这般失却体面。他抬手轻唤妇人,声线比方才又软了几分:“麻烦再为她煮一碗。另外……温一壶酒来。”

    女子纤瘦的手指捧着那只已空空如也的粗瓷碗,动作忽然微微一顿,仿佛被心底翻涌的酸楚与暖意同时攫住。她迟疑地抬起眼,怯生生的目光如受惊的小鸟,小心翼翼地落在姬炎身上。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里,此刻竟泛起星星点点的微光,像是夜海中初亮的渔火,微弱,却执拗地闪烁着感激。

    当那只粗陶酒壶被推至面前时,她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比寒风更令她无措。她笨拙地捧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动作生涩得宛如初次触碰人间的温暖。甚至未等那冷冽的酒液被掌心捂热,她便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能暂时淹没所有苦痛的忘川之水。

    辛辣的液体如一道灼热的火线,狠狠划过她的喉咙,激得她猛地弓身呛咳,单薄的身子如风中残叶般簌簌发抖。然而,几息之后,她原本空洞如死水的眼眸,竟渐渐晕开一丝朦胧的光泽,恍若被一盏烛火从内部悄然点亮。

    她静静望向姬炎,眼神复杂如深秋的潭水——既有小心翼翼的讨好,又有挥之不去的不安,像一只曾被遗弃的幼兽,既渴望靠近温暖,又惧怕再次受伤。手指不自觉地紧紧绞住单薄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的声音依旧细弱,却透出一股不容转圜的执拗,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公子,不白吃的……梦儿从不骗人。一会儿,便陪公子睡觉。”

    那声音很轻,却如投入静夜的石子,在她与他之间,漾酒杯从姬炎指间猛然坠落,在寂静中炸开一声惊心的脆响。琥珀色的酒液如决堤般泼溅在他青色的衣襟上,晕开深深浅浅的痕迹,仿佛他此刻再难平静的内心。

    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惊雷击中,僵在原地。他见过为生计弯腰的苦役,眼中尚存一丝倔强的火光;也见过权贵场中虚伪的周旋,人人戴着精致面具博弈。可他从没见过有人将尊严轻掷于地——轻得像一碗馄饨的热气,轻得教他心头如遭重击。

    震惊如冰水浇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怜悯却似一根烧红的针,直直刺入他心底最柔软处,泛起一阵酸楚的钝痛。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沉入胸壑,化作一声无声的悲鸣,那是对这荒唐世道最沉痛的诘问。

    他望向梦儿那双写满讨好却又暗藏不安的眼,喉结轻轻滚动。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只化作一片沉默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寒风裹着枯叶在巷口打了个旋,刚被热汤暖起来的空气里,突然扎进一道尖细的嗓音——那声音像是碎瓷片刮过冻硬的地面,瞬间划破了这片刻的安宁。

    卖馄饨的妇人手里还攥着添火的铁钳,炉膛里跃动的火星在她粗糙的指间明灭不定。她始终没看梦儿一眼,却斜睨着姬炎,嘴角撇出一道刻薄的弧度,声音里像是淬着冬日最冷的冰碴:“客官,您可莫被她这副可怜相给骗了!这丫头打从出生就不干净——爹娘生她没两年就没了,都说是她命硬克的;后来投奔舅舅,结果没半年舅舅也断了气,街坊四邻谁不传她是丧门星转世!”她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如今倒好,夜夜在这街上游荡,骗碗热食就敢拿身子换。您这样的读书人,何苦沾这等晦气!”

    妇人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梦儿单薄的身子里。她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方才被热汤暖出的淡红也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死灰。她猛地攥紧早已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刺骨的寒风与更刺骨的话语撕成碎片。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急切地开口,声音里满是慌乱,还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哭腔,像被踩碎了巢的幼鸟发出的哀鸣,“爹娘是被舅舅下了毒害死的……有一晚,他喝醉了,又想再次欺辱我,自己不小心撞在了床角上!公子,我没有骗人,梦儿真的没有……”

    她说着,抬起头望向姬炎,那双原本空洞茫然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哀切的祈求,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迫切地、几乎是绝望地希望他能相信自己,能在这无边的寒意与恶意中,给她一丝微光般的温暖。

    姬炎静默地听着,胸口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言说的滞重。方才看着梦儿狼吞虎咽时涌起的心疼,此刻已化作无数根细密而冰冷的针,一根一根,缓缓刺入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行走江湖多年,并非未曾尝过风霜之苦,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人世竟能将一个弱女子逼至如此绝境——父母含冤而去,还要背负“克亲”的污名,被整个世间视为不祥,最终只能以尊严为筹码,换取一碗续命的馄饨汤。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这哪里是什么人间?分明是比炼狱更教人齿冷的囚笼!长街灯火通明,看似繁华如织,可那光鲜的背面,究竟藏了多少个像梦儿这般在黑暗中蜷缩的灵魂?她们在刺骨寒风里挣扎求生,在恶语流言中吞咽泪水,连活下去都耗尽了所有力气,却连道出真相的资格都不被赋予。

    姬炎望向梦儿那双写满恳求的眼眸,那里面摇曳着昏黄的灯火,也映出他此刻满腔的沉郁与无力。他喉头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所有言语在此刻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他只能任由这彻骨的悲凉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漫过心头,在寂静中一遍遍叩问——这世间所谓的公道,究竟藏在了哪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这篇小说不错 推荐
先看到这里 书签
找个写完的看看 全本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如果您认为渊宇谲辰不错,请把《渊宇谲辰》加入书架,以方便以后跟进渊宇谲辰最新章节的连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