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还带着几分寒意,可太平卷烟厂的院子里,已经能嗅到春天的气息了。林秋水来厂的第三天,正赶上每月发福利烟的日子。这一天,厂子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像是个不成文的节日,静悄悄地来了。
财务科门口,几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堆成了小山。里头装的不是别的,而是散装的香烟,还没切嘴的“灵参”、“华光”、“樱花”。烟支金黄饱满,透着淡淡的烟草香,在阳光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就是烟厂人最实在的福利:每人每月十条,不记账不记名,按人头分。
林秋水站在走廊里,望着那几大袋烟,心里咯噔一下。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父亲抽的是“梅花”、“太平”这类便宜烟,一盒才八分钱,还得省着抽。眼前这些烟,够父亲抽上小半年了。
“小林,发什么呆呢?快搭把手!”老会计刘师傅拍拍他的肩,笑呵呵地说,“咱们男同志,得多出点力。”
林秋水赶紧应声,和另外两位男同事,四十出头的李益民和三十多的何田东一起,把几大袋烟搬进财务科。袋子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扬起的细烟尘在阳光里打着旋儿,像迷你版的沙尘暴。
办公室里早就热闹开了。几位女会计围坐在长条桌前,一支一支地数着烟。阳光透过她们柔顺的头发,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批‘灵参’成色真不赖!”张姐捏起一支,对着光仔细瞧,“烟丝金黄,卷得紧实,质量不错。”
“那可不!”负责成本的李姐推推眼镜,得意地说,“我跟仓库老周打过招呼,让他给咱们科留最好的。”
林秋水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他从小见父亲抽烟,可从来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高档烟。看着桌上摆满的“灵参”、“华光”、“樱花”,只觉得眼花缭乱,好像走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小林,别光站着,过来帮忙装盒!”张姐朝他招手,递过来一摞硬纸板做的烟盒,“每人十条,装好了贴上名字。”
林秋水接过纸盒,学着别人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开始装烟。他动作生疏,烟支老往下掉,手指被掉下的烟丝扎得发痒,惹得几个女同事捂嘴直笑。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手比姑娘还嫩!”张姐打趣道,“来,我教你。”她示范着怎么把烟支码整齐,再用大拇指轻轻一压,烟盒就严严实实地盖上了。
林秋水脸红到了耳根,连声道谢,手上的动作却越发慌乱。好不容易装完自己的那份,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林,别急,慢慢来。”李科长从里屋走出来,端着搪瓷茶缸,笑着安慰,“头一回都这样。”
办公室里的气氛轻松又热闹。发烟是烟厂的老传统,同事们早就习以为常。可对林秋水来说,这不只是一份福利,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被集体接纳的仪式。
起初,他是不抽烟的。父亲抽旱烟,那股浓烈刺鼻的味儿,他向来躲得远远的。可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他慢慢被“熏”出了烟瘾。
来办事的人,总是热情地递烟:“小林,尝尝这个!‘红塔山’特制,劲大!”
他不好意思推辞,接过烟,学着别人的样子叼在嘴里。业务科的老王掏出“大前门”打火机,打着火凑过来。
“谢了王师傅。”林秋水低头就着火苗点烟,猛吸一口,却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小林,你这是不会抽烟啊?”老王笑着摇头,“哪能这么抽,得慢慢来。”
周围几个工人也哄堂大笑:“大学生连烟都不会抽!”
林秋水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强忍着咳嗽,又试着吸了一口,这次小心多了,总算没再出洋相。
“慢慢来,多抽几回就会了。”老王拍拍他肩膀,“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是个旱烟鬼,现在不也成老烟枪了?”
后来听到别人聊“大循环”和“小循环”,他又懵了。
“小林,你知道啥叫‘大循环’不?”午休时,老徐叼着烟问。
林秋水一脸茫然:“大循环?像咱们厂流水线那样?”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老徐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大循环是把烟咽到肚子里,再慢慢呼出来;小循环是咽到嗓子眼就呼出。真正会抽烟的,都走大循环,那才叫过瘾。”
林秋水将信将疑,试着照做。他深吸一口,努力把烟气往肚子里咽,可烟在喉咙里停得太久,呛得他又是一阵猛咳,惹得大家笑作一团。
“小林,你这是在糟践好烟啊!”老徐拍着他的背笑道,“你这烟都白抽了!”
林秋水这才明白,原来抽烟还有这么多讲究。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看我爸抽烟,就以为吸到嘴里再吐出来就行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你爸抽啥烟?”有人问。
“大多是‘梅花’、‘太平’这些普通烟。”林秋水回忆道,“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买好点的。”
“难怪哩!”老徐点头,“你爸那是老一辈的抽法,咱们现在条件好了,自然要讲究些。”
林秋水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去村供销社给父亲买烟的情景,张阿姨的笑容,烟盒上的梅花图案,父亲接过烟时那满足的表情。这些记忆,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格外清晰。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爱烟。每次发福利烟,他都会耐心地把散烟一支支装进条盒,再把平时攒的好烟带上,满心欢喜地回家,就为孝敬父亲。
父亲接过烟,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神情,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快乐都汇聚于此。
“这烟比以前的好抽多了!”父亲常眯着眼说,“秋水啊,爹这辈子没白活,能抽上这么好的烟了。”
林秋水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父亲这一辈子没少吃苦,为了乡镇企业,操劳了大半生。现在自己能给父亲带些好烟,也算是一点点孝心。
除了父亲,他也会给三叔带烟。三叔林承志在铁道大学当副书记,应酬多,需要好烟待客。每次去看他,林秋水都会带上两条“灵参”特制。
“你这孩子,真有心。”三叔总是这么夸他,然后郑重其事地收好,“我那些老战友来了,正好派上用场。”
林秋水看着三叔珍重藏烟的样子,不禁莞尔。他知道,对三叔这样的老干部来说,一包好烟不光是待客之道,更是一种体面和尊严。
林秋水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在踏入社会的漫漫长路上,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变化和成长。
他想起自己刚毕业时,在红星饭店当会计的那半年多。那是一段温暖的前奏,像一首轻柔的序曲,缓缓奏响了他的人生新篇章。
饭店待遇不错,工资、奖金、补贴样样俱全。特别是帮忙卸菜车的活儿,一个月两次,补贴居然抵得上半个月工资。
每到晚上七点多,菜车一到,林秋水就换上蓝布工装,挽起袖子,和其他年轻人一起搬运土豆、白菜、萝卜。土豆筐压得他手臂发酸,额头冒汗。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老员工赵师傅笑着说,“干活也这么实在。”
林秋水只是笑笑:“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干点活不算什么。”
“那不一样。”赵师傅摇头,“城里来的大学生,娇生惯养,连桶水都提不动。你小子行,有股子力气。”
卸完车,天都蒙蒙亮了。饭店发了二十块补贴,在那时候,这可不算小数目,顶半个月工资呢。
“走,请你吃早点去!”赵师傅拉着他往街边摊走。
“不用了,我回办公室就行。”林秋水推辞着。
“别客气!”赵师傅不由分说,“你帮了我大忙。”
俩人边吃馄饨边聊。赵师傅压低声音:“小林,你刚工作,有些事不懂。咱们饭店的会计,油水可不少,你要是机灵点……”
林秋水听出话里有话,连忙打断:“赵师傅,我刚来,什么都不懂,还请您多指点。”
“唉,你呀!”赵师傅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就是太实诚了。”
林秋水只是笑笑。他从小受父亲影响,做人做事讲究一个“正”字。账目清楚,一分钱都不能错,更别说捞“油水”了。
他对钱的看法,跟别人不太一样。家里排行最小,父亲和哥哥挣钱,他从小不愁钱花。他常说:“钱够用就行。”
在饭店工作,条件挺好,但没有宿舍,只能在办公室凑合。他也不在意,照样穿着旧衣服,对吃穿只求温饱,对赚钱也没什么太大欲望。
他也不太会精打细算,一个月在饭店免费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同学聚会了。
“小林,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老会计张师傅说,“你工资奖金加起来不少,却总见你穿那几件旧衣服,钱都花在跟同学吃喝上了。”
林秋水挠挠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对这些不太在意。”
“那你攒钱干啥?”
“也没想干啥,钱够用就行,多了反而不踏实。”
“你呀,就是太实在!”张师傅无奈地摇头。
就算这样,光靠两次卸菜车,他也轻松挣到了双份工资。
“小林,你真行!”赵师傅常夸他,“别人嫌苦嫌累,你二话不说就干,还干得认真。”
林秋水只是笑笑:“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体力活不算什么。”
现在他学会了抽烟,在不知不觉中,这成了他跟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
他开始抽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需要,需要融入,需要勇气,需要在那些复杂的账目和人际关系中,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知道,这烟,不光是烟草,更是他从学生变成大人的见证。(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