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还卡在键盘缝里,陆修盯着那截露出来的栗仁,像块被卡住的退稿信。
他没动它,也没动鼠标。文档还开着,光标在最后一行闪,像是在等他把“献给父亲陆超”这句话删掉。
手机震了。
邮件提示音一连串蹦出来,不是王青,不是张瑶,也不是咖啡馆老板娘。是七个不同的编辑部,七封退稿信,标题整齐划一:《关于您投稿〈灰线〉的审稿意见》。
他点开第一封。
“现实质感强烈,但整体氛围过于压抑,建议增加希望元素。”
第二封:“主角长期失业、父子关系疏离、城市边缘人生存困境……这些题材有社会价值,但读者需要光,不只是影。”
第三封直接写:“太灰了,像阴雨天穿湿袜子走路,建议调整叙事基调。”
他一条条往下翻,手指滑得越来越快,最后停在第七封。
这封没走系统模板,是手写的扫描件。
字迹潦草,但看得出用力很深:“你写的是生活,可读者要的是‘像生活’的生活。他们想看挣扎,但得看见挣扎后的光;想看穷,但得信穷能翻身。你这稿子,连翻身的床都没有。”
陆修把手机扣在桌上。
他打开文档,找到自己刚写完的章节标题:《灰线》。
不是小说名,是生活本身。他写自己失业三年,写父亲扛水泥,写凌晨三点的键盘声,写泡面汤里浮着的油花像极了前半生的泡沫。他没编,只是把日子一页页撕下来,贴进文档。
可现在,七家平台都说——这日子,不能看。
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干得像搓砂纸。
他想起昨天父亲走前那句话:“封面能不能印我名字。”
他当时喉咙发紧,现在胃里发紧。
他点开写作后台,数据页面安静得像停尸房。订阅数没涨,评论区零星几条:“作者是不是抑郁了?”“这段写得太真,看得我饭都吃不下。”
他翻到自己写“父亲汇款”的那一章,底下有人留言:“这段好暖,建议多来点。”
他回了句:“可现实里,暖的都是偷偷的,哪有那么多戏剧性。”
那人回他:“那你写这个干啥?我们看书不是为了更丧。”
陆修把这条留言截了图,存在本地,文件名叫“读者心声”。
他重新打开《灰线》,光标停在第一章开头:“腊月十八,陆修收到一包腊肠,是父亲寄的。快递单上没有留言,但他知道,那是父亲省下三天早饭钱买的。”
他删了。
改成:“腊月十八,陆修失业第三年,父亲摔断了肋骨,但没告诉他。”
发布。
页面刷新,银行通知弹出来:【账户支出50元,摘要:快递费】。
他没下单。
但系统信了。
它真让人摔了肋骨。
他手一抖,迅速打下:“父亲并未受伤,只是收工时被雨淋透,咳嗽两声。”
发布。
银行通知又来:【账户支出38元,摘要:药品费】。
他松了口气。
系统修正了,但代价是钱。
他忽然明白——他写的不是故事,是许愿池,每扔一次硬币,就得有人掏真金白银。
他关掉文档,点开七封退稿信的PDF,一张张打印。
纸机嗡嗡响,吐出七张A4纸,边角微卷,像被谁揉过又展平。
他把它们摊在桌上,围着那颗卡住的栗子,像七块墓碑。
他一根烟都没点,但屋里有股焦味,是昨天烧水壶干烧留下的。
他拿起笔,在第一封退稿信背面写:“读者要光,我就写光。”
写:“主角收到星火文学百万签约金,豪车接他去发布会,父亲坐在前排鼓掌。”
发布。
页面刷新,安静。
他等了十分钟,手机没响,银行没动,连水壶都没烧开。
他再写:“主角作品改编影视剧,央视报道,全网热搜。”
发布。
还是没反应。
他猛地醒悟——宏大事件无效。
这能力只认日常,只认他亲身经历的、细碎到发霉的生活。
他写百万签约,系统说:你没经历过,不认。
他写热搜,系统说:你连热搜榜都没上过,吹牛。
他瘫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缝,像条干死的蚯蚓。
他忽然又坐起来,打字:“主角连续七次投稿被拒,编辑说他太灰暗,他坐在屋里,看着父亲留下的糖炒栗子,决定删稿封笔。”
发布。
他盯着屏幕,等现实同步。
等他心里那根弦彻底断掉。
五分钟后,手机响了。
不是银行,是快递通知:【您的申通包裹已到达楼下便利店,请凭码取件】。
他没买东西。
他下楼,便利店老板抬头:“陆修?这儿有个你的快递。”
是个牛皮纸袋,没有寄件人,只有收件人手写体,笔迹陌生。
他拆开。
里面是七份文件,每份都盖着红章,是那七家编辑部的退稿原件。
但每份文件的末尾,多了一行手写批注。
第一份:“现实不必讨好任何人,包括读者。”
第二份:“灰暗不是缺陷,是底色。”
第三份:“你写的不是小说,是证词。”
第四份:“别改,继续写。”
第五份画了个笑脸,旁边写:“我偷偷看了三遍,没敢点赞。”
第六份只有一句话:“我父亲也扛水泥。”
第七份最短:“别删,我在等下一章。”
没有署名。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攥着纸袋,风从裤管钻进去,凉得像现实本身。
他走回去,开门,坐下,把七封“退稿”重新摆好。
栗子还在键盘缝里。
他没动它。
他打开文档,删掉刚才那句“决定封笔”的文字。
重新写:“主角收到七封退稿信,每一封都说他太灰暗。他没反驳,也没哭。他只是把信摊在桌上,像摆一副牌,准备打下去。”
发布。
页面刷新。
他低头,看见键盘缝里的栗仁,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裂开了第二道口子,露出更深的黄。
他伸手,轻轻一拨。
栗仁没掉出来,反而卡得更死。
他没再用力。
屋外,楼道里传来清洁工推垃圾车的声音,哗啦啦,像在翻谁的旧账。
他坐直,敲下新的一行:
“主角想,也许光不是写出来的,是等出来的。而灰暗,是等光时的背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