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没雁门

    楚夏永安三十七年的雁门关,雪来得比往年早了整整半月。

    铅灰色的云团沉甸甸地压在城楼垛口,像浸了墨的棉絮,把日光捂得严严实实。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过,打在人脸上如同无数小刀子刮擦,生疼生疼的。我站在最高的箭楼里,玄色龙纹冕服外罩着的貂裘早已被风雪打透,寒意顺着衣料缝隙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在发麻。

    指尖攥着的半截箭羽不知何时被体温焐化了冰霜,又在凛冽的风中冻成了冰碴。我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断口,箭杆上残留的箭羽根部还沾着点暗红——是三天前阵亡的弓箭手的血。

    那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叫小六子,来自楚夏南境的渔村。三天前他还在我面前炫耀娘亲新纳的鞋底,说等打退了匈奴人要回家娶邻村姑娘。此刻他的血就凝在我的指尖,冰冷地提醒着我这个君王的无能。

    “呜——呜——”

    匈奴的牛角号声从西北方的风中钻进来,粗粝的音节裹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牲畜的膻味,顺着风势往人骨子里钻。那声音不似战鼓般激昂,倒像无数冤魂在风雪里哭号,听得人骨头缝里都泛着凉意。

    我身后的侍卫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结冰的城砖上,膝头撞出沉闷的响声。他身上的铠甲早已冻得邦硬,此刻剧烈地颤抖着,甲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啦”声,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陛下,撤吧!”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再守下去,兄弟们都要成冻尸了!粮草……粮草昨天就见底了,连最后那点战马料,今早都分给伤兵了啊!”

    我缓缓回头看他。鎏金冠上的十二旒玉珠被风吹得摇晃,冰凉的玉片擦过脸颊,遮住了半张脸。透过玉珠的缝隙,能看见他冻得青紫的嘴唇,和眼底翻涌的绝望。他叫阿武,是三个月前刚从羽林卫调来的新兵,来时还揣着他娘给绣的平安符,说要在雁门关立个军功,好回家娶媳妇。

    城楼下的厮杀声还在继续,铁器碰撞的脆响、箭矢穿透铠甲的闷响、还有士兵临死前的闷哼,像一锅被煮沸的乱粥,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沫。

    我抬手把挡眼的旒珠拨到耳后,露出眼下那颗形状颇似泪滴的痣。雪光映在上面,竟像是真的凝了一滴泪:“撤?往哪撤?”

    我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雪和厮杀声,清晰地落在每个还能站稳的士兵耳中。有人拄着断矛艰难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西侧城墙的守将张老将军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把半截长枪往雪地里一拄:“陛下说得对!撤无可撤!”

    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子被血浸透,冻成了暗红色的硬块——那是昨天为了夺回被攻破的垛口,被匈奴人的弯刀划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军医只来得及用烈酒冲了冲,裹上布条。

    “楚夏的疆土,哪一寸不是兄弟们的骨头堆出来的?”我指着城下那片被血水浸透的雪地,那里的积雪早已变成暗褐色,踩上去“咯吱”作响,“你脚下这块城砖,压着的是二十年前守关老将的血;你手里那杆枪,枪缨里缠着的是去年阵亡的新兵的头发。现在你让朕撤?”

    阿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话音刚落,一支裹着麻布的火箭突然从斜刺里飞来,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我的鬓角飞过。滚烫的火星溅在耳廓上,灼得人猛地一缩。那箭“噗”地钉在身后的帅旗上,浸透了桐油的麻布瞬间燃起烈焰,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青色的旗面,转眼就把那个苍劲的“宋”字烧得蜷曲起来,最后只剩一根焦黑的旗杆,在风中发出“咯吱”的哀鸣。

    侍卫们的惊呼声、匈奴兵愈发狂躁的咆哮声混在一起。我抽出腰间父皇留下的短剑,剑柄上的云纹早已被历代君主的手温磨得光滑。剑身在跳动的火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正面刻着的“守”字像一只眼睛,冷冷地盯着我。

    “跟朕杀回去!”我举剑指向城下最密集的敌阵,那里的匈奴骑兵正举着弯刀,嗷嗷叫着攀爬云梯,“就算死,也要拉着匈奴人垫背!让他们知道,楚夏的土地,不是谁都能踩的!”

    张老将军率先应和,嘶哑的吼声震得雪沫子簌簌往下掉:“儿郎们!跟陛下杀!”

    可战局早已像这关外的风雪一样,由不得人掌控。

    匈奴的铁骑像决堤的潮水般涌来,黑色的洪流漫过护城河,漫过矮墙,漫过我们士兵的尸体。我们的人一个个倒下,有的被马蹄踩碎了头骨,有的被弯刀削去了半边身子,护城河很快就被尸体填满,暗红色的血水顺着冰缝往下渗,在雪地里冻成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像大地裂开的伤口。

    我握着短剑左劈右砍,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只知道机械地挥舞。虎口被震得开裂,血顺着剑柄往下流,在手腕上凝成血痂。

    不能退——这念头像一根铁索,死死捆着我的双腿。

    这是楚夏的最后一道屏障,我退了,身后的万里江山,身后那些还在等着丰收的百姓,就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阿武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侧,手里举着一面残破的盾牌,替我挡开了一支射向心口的箭。箭头穿透盾牌,扎进了他的肩胛,他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倒下,只含糊地喊:“陛下……走……”

    我没理他,反手一剑刺穿了一个匈奴兵的咽喉。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带着铁锈味,在寒风里很快变冷、变黏。

    不知杀了多久,天边的雪似乎小了些,露出一点惨白的光。

    短剑突然“哐当”一声脆响,竟从中折断。

    半截剑身掉在雪地里,溅起细碎的雪沫,在地上转了两圈,停下了。断口处的寒光晃得人眼晕。

    我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冰凉的剑刃,就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匈奴兵盯上。他眼里闪着嗜血的光,举着一柄比我人还高的长刀朝我砍来。我下意识地偏头,左肩还是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滚烫的血瞬间涌了出来,浸透了厚重的衣袍,又在寒风中迅速变冷、变黏。

    “陛下!”

    侍卫长像一头受伤的豹子扑过来,挡在我身前。那柄长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从后背透出半尺多长的刀刃。他闷哼一声,却没倒下,回头看我时,嘴角还流着血,眼里却带着一丝笑意:“陛下,走……保住楚夏的根……就像……就像当年您教我们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缓缓滑落在雪地里。我认得他,他叫秦忠,是父皇留给我的老人,从太子詹事到禁军统领,陪了我整整十年。去年他儿子刚出生,他还抱着襁褓给我看过,说要让孩子将来也像他一样,护着楚夏的江山。

    我攥着半截断剑,眼睁睁看着一个匈奴兵的马蹄狠狠踩过他的尸体,那声沉闷的碾压声,像踩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站着都要靠身后的旗杆支撑。

    城楼下的匈奴首领举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用生硬的楚夏话朝我大喊:“宋知乐!投降吧!本汗饶你不死!还能封你个王,让你......”

    我没听他说完,只是把半截断剑藏进袖里,转身朝城楼内侧的密道跑去。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亮,映得雪地里的影子扭曲变形。雁门关的城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沉重的“嘎吱”声像楚夏最后一声叹息,也像一双慢慢合上的眼睛。

    阿武跟在我身后,肩胛的箭伤还在流血,他跑起来一瘸一拐,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喊一声疼。

    跑过密道的拐角时,我回头望了一眼。

    箭楼的火光已经冲上了铅灰色的云层,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张老将军还在城楼上厮杀,他的身影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一截不肯倒下的枯木。

    我知道,他们都不会活了。

    就像这雁门关的雪,落下来,就化不了了。

    密道幽深曲折,阿武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黑暗中有水滴从石壁渗出,落在积水里发出单调的声响。我摸索着向前,左肩的伤口每动一下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陛下...”阿武的声音虚弱,“您先走吧,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摸到他的手臂。黏腻的血浸透了他的衣甲,显然是伤口又裂开了。

    “起来。”我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秦忠用命换来的路,不能白费。”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用力将他架起,“楚夏可以没有雁门关,但不能没有希望。你就是那点希望,阿武。你要活着,告诉后人我们曾经战斗过。”

    他似乎被我的话激励,咬着牙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弱的光亮。

    密道的出口隐藏在一处山岩后,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原。风雪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我撕下衣襟为阿武重新包扎伤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往南走,”我辨了辨方向,“到大禹地界就安全了。”

    阿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陛下,这是我藏的最后一点干粮。”

    是半块干硬的麦饼,边缘已经发黑。我推回去:“你留着,你需要体力。”

    我们在雪地中艰难前行,每走一步都留下深深脚印。风雪再次大了起来,很快将我们的足迹掩盖。阿武的状况越来越差,有几次几乎栽倒在雪地里。

    “陛下...”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告诉我娘...我尽力了...”

    我猛地转身,抓住他的衣襟:“要说什么自己回去说!抬起头来,看着朕!”

    他的眼睛勉强聚焦,里面倒映着我狼狈的样子——发冠歪斜,满脸血污,唯有那双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光。

    “楚夏的皇帝可以死,但不能窝囊地死。”我一字一句道,“你也一样。”

    他似乎被我的气势震慑,挣扎着站稳。我卸下腰间玉佩塞进他手里:“拿着这个,若是我们走散了,去大禹都城找御史大夫李承,他看到这个会帮你。”

    “陛下...”

    “走!”

    我们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行。风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前路。就在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迷失在这片雪原中时,远处突然出现点点火光。

    “村庄...”阿武虚弱地说。

    希望让我们生出力气,加快脚步向火光处走去。然而越靠近,我的心越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当我们终于抵达村口,看到的是一片惨状。房屋被烧毁,地上散落着村民的尸体,雪地被染成暗红色。几个匈奴士兵正在翻捡财物,看到我们时露出狰狞的笑容。

    “看来还有漏网之鱼。”为首的那个用生硬的楚夏话说。

    我将阿武护在身后,握紧袖中的断剑。三个匈奴兵围了上来,他们显然没认出我的身份,只当我们是逃难的百姓。

    “小心点,陛下。”阿武低声道。

    第一个匈奴兵举刀砍来,我侧身躲过,断剑划过他的喉咙。温热的血喷涌而出,在雪地上洒出触目惊心的红。另外两个见状怒吼着冲上来。

    阿武突然推开我,用身体挡住砍向我的刀。“走!”他嘶喊着,死死抱住那个匈奴兵。

    我眼睁睁看着弯刀刺穿他的胸膛,他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却还死死抓着那个匈奴兵不放。

    最后一个匈奴兵举刀向我劈来,我本能地举起断剑格挡。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震得我虎口发麻。左肩的伤口彻底裂开,鲜血迅速染红衣衫。

    疼痛激发出最后的潜力,我猛地向前冲去,断剑刺入对方腹部。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缓缓倒下。

    雪地上,阿武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我跪在他身边,轻轻合上他的眼睑。

    “安息吧,兄弟。”我的声音沙哑,“我会记住的。”

    搜刮了些干粮和御寒的衣物,我将阿武的尸体拖到一处残垣后,用积雪掩埋。没有时间立碑,只能匆匆堆了个雪堆。

    转身向南时,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雁门关的方向。浓烟依旧滚滚上升,像一根黑色的柱子连接天地。

    “我会回来的。”我轻声立誓,袖中的断剑冰冷地贴着皮肤,“以楚夏之名,以逝者之血。”

    风雪再次大了起来,很快掩盖了来时的足迹。我裹紧破旧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南行去。每一步都踏得艰难,但每一步都离希望更近。

    袖中的断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我的誓言。(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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