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的都城邺京比我想象的更加繁华。城墙高耸,门楼巍峨,守城士兵盔明甲亮,与楚夏边境的萧条形成鲜明对比。街道上人流如织,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酒楼茶肆里飘出诱人的香气。这般盛世景象,却让我心头愈发沉重——大禹的强盛,正是建立在对楚夏的侵略之上。
入城时经过严密盘查,卫凛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文牒——我们伪装成来自北境的商队,文书上盖着某个边陲小城的官印。那官印是能工巧匠仿制,几乎以假乱真,但我仍能感觉到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做什么买卖的?”守城将领打量着我们的马车,目光锐利如鹰。他身着铜甲,腰佩长刀,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皮毛和药材。”卫凛赔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悄悄塞过去,“今年北边冷得早,狐皮和貂皮都是上等货色,军爷若有需要...”
将领掂了掂锦囊,神色稍缓,但仍绕着马车走了一圈,突然用刀鞘敲了敲车壁:“里面装的什么?”
我的心微微一紧。车内暗格里藏着兵器和我们真正的身份文牒,若被查出,不仅计划败露,恐怕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我悄悄握紧袖中的短刃,准备在必要时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为首者举着金色令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陛下有令,严查北来人员!尤其是楚夏方向的!”
守城将领神色一肃,挥手示意士兵仔细搜查。两个士兵跳上马车,开始翻检货物。我能听到箱笼被打开的声音,每一响都敲在心上。
卫凛与我对视一眼,手悄悄按上剑柄。暗卫们也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发难。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一匹受惊的马拖着辆货车狂奔而来,撞翻了好几个摊贩,瓜果蔬菜散落一地,场面顿时大乱。
“快拦住那畜生!”守城将领急道,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几个士兵连忙上前试图控制住受惊的马匹。
趁这机会,卫凛悄悄塞给旁边士兵一锭银子:“军爷行个方便,我们还要赶着交货呢。”
士兵掂了掂银子,咧嘴一笑,对车上同伴喊道:“差不多了,放行吧!”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我暗暗松了口气。回头望去,那匹惊马已被制服,而举令旗的骑兵正与守城将领争执什么——显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这突如其来的严查令,让我意识到大禹朝廷内部的紧张气氛。
邺京城内街道宽阔,市井繁华。酒楼茶肆林立,商铺鳞次栉比,行人衣着体面,面带红光,看得出生活富足。小贩在街边叫卖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绸缎庄里挂着流光溢彩的布料,银楼里传出算盘的清脆声响。这般繁华景象,与楚夏境内的饿殍遍野形成残酷对比。我的心阵阵发紧,握紧了袖中的断剑。
按照计划,我们在城南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客栈虽小,却干净整洁。卫凛派人去打探消息,我则在房中休息。
左肩的伤口在奔波中再次裂开,渗出的血染红了粗布衣裳。我咬紧牙关自己换药,看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不禁想起雁门关那一战的惨烈。冷汗浸透了额发,但我硬是没有发出一声**。
傍晚时分,卫凛带回消息:慕容奕同意接见,但只准我一人入宫。
“太危险了。”卫凛皱眉,“若是陷阱...”
“若是陷阱,去多少人都是送死。”我平静地包扎伤口,“慕容奕若要杀我,不必大费周章引我入宫。”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这是唯一的机会。”
卫凛沉默片刻,单膝跪地:“请让属下随行护卫,至少到宫门。”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终于点头:“好。”
入宫那日,我换了身稍体面的青色长袍,但料子仍是普通棉布,与邺京的富贵格格不入。卫凛扮作车夫,驾车送我至宫门。
大禹皇宫比楚夏的更加宏伟,红墙金瓦,飞檐斗拱,处处彰显着新帝国的气派。宫门守卫森严,经过层层盘查,才由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引我入内。那太监眼角下垂,嘴唇薄如刀片,一看就不是善茬。
“跟我来,莫要东张西望。”太监嗓音尖细,眼神轻蔑,“冲撞了贵人,小心脑袋。”
我低头跟上,目光却快速扫过四周。宫墙高大,巡逻侍卫步伐整齐,显然训练有素。慕容奕能在短短三年内将大禹治理得如此强盛,确非庸主。这让我更加警惕——与这样的对手周旋,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太极殿前,太监停下脚步:“在此等候,陛下正在议事。”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北风凛冽,吹得人遍体生寒。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我站得笔直,目光平静。过往的宫女太监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但见我衣着朴素,又很快失去兴趣。
殿内终于传出动静,几个官员鱼贯而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面容与慕容奕有几分相似,但眼神阴鸷——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堂叔慕容渊。
慕容渊停下脚步,打量着我:“这就是楚夏来的丧家之犬?”语气满是讥讽。
我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他嗤笑一声,对左右道:“看来不仅亡了国,连耳朵都不好使了。”说罢扬长而去。
太监这才出来:“陛下传召。”
深吸一口气,我步入大殿。殿内金碧辉煌,蟠龙柱高耸,御座上的男子正低头批阅奏折——慕容奕。
他比想象中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玄色龙袍衬得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批阅奏折时神情专注,朱笔在纸上划过,每一个批示都果断有力。
我站定,微微颔首致意,并未行跪拜礼。
太监尖声道:“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慕容奕抬手止住太监,目光落在我身上:“宋知乐?”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玩味。
“正是。”我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他放下朱笔,缓缓走下丹陛。玄色衣摆拂过金砖,无声却充满压迫感。在我们面前停下,足足比我高半个头。
“楚夏皇帝亲临,有何贵干?”他问,语气平淡像在谈论天气。
“来做交易。”我直截了当。
“交易?”他挑眉,“一个亡国之君,拿什么与朕交易?”
“拿我的头脑,我的决心,还有...”我顿了顿,“你对大禹江山的渴望。”
慕容奕眼中闪过兴味:“继续说。”
“你登基三年,平定内乱,整顿吏治,但宗室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你那位好堂叔慕容渊。”我缓缓道,“他掌管江南漕运三年,账面干净,但去年秋收丰稔,漕粮反少三成——都进了他的私库,不是吗?”
慕容奕神色微变:“你如何得知?”
“我还知道他与匈奴暗中往来,用粮食换兵器,意图不轨。”我继续道,“你需要的是一把快刀,一把与朝中势力毫无瓜葛,又能为你斩断乱麻的刀。而我,就是那把刀。”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慕容奕盯着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剖开看个透彻。
突然,他笑了:“有趣。那你想要什么?”
“借兵复仇,光复楚夏。”我一字一句道,“还要那些背叛楚夏的人,血债血偿。”
“好大的口气。”他踱步绕着我走了一圈,“朕凭什么信你?又凭什么帮你?”
“因为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个彻底臣服的大禹,一个再无内患的江山。”我转身与他相对,“而且,我活着就是对慕容渊等人的威胁,他们必会跳出来反对,正好给你清理的借口。”
慕容奕的目光落在我眼下的泪痣上,忽然伸手轻触。指尖冰凉,激得我微微一颤。
“传说有泪痣的人,一生坎坷,情路多舛。”他轻声道,“看来不假。”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陛下信这些无稽之谈?”
“不信。”他收回手,神色恢复冷峻,“但朕信利益。你的提议,确有可取之处。”
他走回御座,提起朱笔:“朕可以给你机会,但有几个条件。”
“请讲。”
“第一,在朕面前,不再称‘朕’。”他抬眼看来,“第二,公开场合,你只是朕的谋士宋知乐。第三...”笔尖在奏折上点了一点,“一切行动,需经朕允许。”
我沉默片刻。这些条件无异于让我放弃帝王尊严,完全臣服于他。但...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讲。”
“楚夏光复之日,你我盟约终止。届时是战是和,各凭本事。”
慕容奕挑眉,似是对我的大胆感到惊讶,随即轻笑:“有意思。准了。”
他挥笔写下手谕,交给太监:“带宋先生去西偏院安置。”
我接过手谕,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重量。
转身离去时,慕容奕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宋知乐。”
我驻足回首。
他站在丹陛之上,目光深沉:“别让朕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微微颔首,走出大殿。阳光刺眼,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卫凛在宫门外焦急等候,见我出来才松了口气:“陛下...”
“以后叫先生。”我打断他,“楚夏皇帝已经死了。”
他神色一凛,低头称是。
西偏院果然偏僻,几株枯海棠在风中颤抖,显得格外凄凉。院子不大,陈设简单,但至少干净暖和。墙角积着未扫净的雪,屋檐下挂着冰凌。
“慕容奕这是要给下马威。”卫凛检查着房间,皱眉道。
“无妨。”我推开窗,让冷风吹散屋内的霉味,“比起雁门关,这里已是天堂。”
安顿下来后,我让卫凛去办几件事:一是打听王敬之与大禹是否有来往;二是查清慕容渊的底细;三是寻找散落各地的楚夏旧部。
夜深人静时,我独坐灯下,展开随身携带的楚夏地图。上面的山川河流如此熟悉,如今却都沦陷敌手。指尖划过雁门关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血与火的温度。
“等着...”我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烛火跳跃,映着袖中断剑的冷光。剑身上的“守”字微微反光,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响动。我迅速吹灭蜡烛,隐入阴影中。
片刻后,窗纸被捅破个小孔,一只眼睛向內窥视。接着是开锁的细微声响——有人要潜入!
握紧断剑,我屏息以待。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黑影溜进来,直扑床铺!
就在他举刀刺向床褥的瞬间,我从阴影中闪出,断剑直取对方咽喉!
刺客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反手一刀劈来。兵器相交,迸出火星。借着窗外月光,我看清对方蒙着面,但身手极为了得。
几个回合下来,我左肩伤口剧痛,渐感不支。刺客看出破绽,攻势更猛。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窗外射/进一支弩箭,正中刺客后心!他踉跄一步,被我趁机刺中咽喉,倒地气绝。
卫凛冲进来,手中弩箭还冒着青烟:“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蹲下身揭开刺客面巾——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慕容奕的人?”卫凛皱眉。
“不像。”我检查刺客衣物,发现内衬有个极小的黑鹰刺绣——与那日路上袭击我们的刺客一模一样!
王敬之的势力竟然伸到了大禹皇宫?
卫凛也认出那个标志,脸色一变:“他这是要赶尽杀绝!”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寒意更甚。前有慕容奕的试探,后有王敬之的追杀,这条路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处理掉。”我平静道,“不要声张。”
卫凛拖走尸体后,我独坐黑暗中,久久未动。
窗外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我摩挲着断剑上的“守”字,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来吧。”我对着虚空轻声道,“看看最后,谁能守住。”
黎明的第一缕光照进窗棂,落在断剑上,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博弈也已展开。
第四章 偏院海棠
西偏院的日子比想象中平静。慕容奕再未召见,仿佛那日的约定只是场幻梦。只有案头日渐增多的文书提示着交易的真实——都是关于江南漕运和慕容渊的卷宗。
我每日晨起练剑,尽管左肩伤势未愈,动作迟滞许多。卫凛几次想劝,都被我眼神制止。亡国之君没有软弱的资格,伤痛是最好的提醒。每一次挥剑带来的刺痛,都让我铭记雁门关的耻辱。
那几株海棠在雪中奄奄一息,枝干枯槁,唯有最深处的枝桠上还倔强地顶着几个花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时常站在院中看着它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卫凛叹道,递上一杯热茶。
“未必。”我轻触那坚硬的花苞,“越是看似枯死的,生命力往往越顽强。你看这花苞,内部蕴藏着生机,只待春风一来便会绽放。”
就像楚夏,就像...我。现在的屈辱和隐忍,都是为了将来的重生。
三日后,慕容奕突然驾临。玄色大氅披在他肩上,金线绣的龙纹在雪光中若隐若现。他独自一人来的,连个太监都没带,仿佛只是随意散步至此。
“看来宋先生过得不错。”他扫视院落,目光在那几株海棠上停留片刻,似乎有些意外它们还活着。
“托陛下的福。”我放下正在擦拭的断剑,起身行礼。剑身上的“守“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他走到石桌前,拿起断剑端详:“楚夏皇室的传承之剑?听说折在了雁门关。”他的指尖抚过断口,动作轻缓得令人不安。
“剑折了,人还在。”我平静道,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审视。
慕容奕轻笑一声,放下剑,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看看这个。”
是江南漕运的明细记录,字迹工整,数目清晰,完美得可疑。我快速翻阅,指尖在某一页停顿——墨色深浅微有差异,显然被修改过。更巧妙的是,修改处还模仿了纸张旧化的痕迹,若非仔细比对,根本难以发现。
“去年秋收丰稔,漕粮反少三成。”慕容奕的手指点了点那个数字,“王叔说是河道淤塞,运力不足。”
“河道淤塞会影响所有粮船,不会单独减少三成。”我指向账册上一处细微的破绽,“而且若是运力不足,应该是所有月份的漕粮都减少,但这里只有秋收后的三个月出现了短缺。更可疑的是...”我翻到后面几页,“同期从江南运往北境的军粮反而增加了两成,这不合常理。”
慕容奕的目光变得深邃:“继续说。”
“除非有人故意将漕粮转入私库,再以军粮的名义运往别处。”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比如...换购匈奴的战马和兵器。”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枯枝的声响。慕容奕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石桌,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这些账目经过户部三位侍郎审核,皆未发现异常。”他缓缓道,“你如何一眼就看破?”
“因为我知道该找什么。”我平静地回答,“在楚夏时,我也曾处理过类似案件。贪墨之徒往往在细节处露出马脚,比如墨色、纸张厚度,甚至是装订线的磨损程度。”
慕容奕忽然笑了,这次是真的笑意到达眼底:“有意思。那以你之见,接下来该如何?”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出一条路线,“派人假扮商队,沿漕运路线暗中查访。特别是这些...”我点了几个关键地点,“慕容渊的私仓所在。同时放出风声,说朝廷要清查漕运账目,让他们自乱阵脚。”
“打草惊蛇?”他挑眉。
“是引蛇出洞。”我纠正道,“一旦他们开始转移赃物,就是人赃并获的最好时机。”
慕容奕凝视着我,目光中带着重新审视的意味。寒风吹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那就依计行事。”他最终道,“你需要多少人?”
“精干者十人足矣。”我说,“但都要可靠之人,且与慕容渊无涉。”
他点头,忽然转向那几株海棠:“你觉得它们能活到开花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些脆弱的花苞在寒风中颤抖,却依然紧紧抱着枝头。
“只要根还在,就能等到春天。”我轻声道。
慕容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玄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卫凛从暗处走出,神色凝重:“先生真要插手大禹内斗?这恐怕...”
“这是最好的机会。”我打断他,目光仍望着慕容奕消失的方向,“慕容渊与王敬之有勾结,扳倒他,就等于斩断王敬之的一条臂膀。而且...”我拿起石桌上的账册,“我们需要慕容奕的信任,这是投名状。”
“但若失败...”
“不会失败。”我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处修改痕迹,“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蛇的七寸。”
阳光穿过枯枝,在账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数字仿佛活了过来,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网的中心,正是远在江南的慕容渊。
我轻轻合上账册,抬头望向南方。
春天来临之前,总要经历最寒冷的冬天。
而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