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天际。陈浩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指尖轻轻拨开百叶窗的叶片,目光穿透缝隙,落在街对面那辆黑色轿车上。车辆已经停了整整七个小时,纹丝不动,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在渐暗的天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认得这种监视模式——轮班盯梢,每隔四小时换人,始终保持两人在岗。警方标准程序。张涛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到底还是找到了这里。
陈浩松开手,百叶窗叶片悄然合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的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不是喜悦,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漫长的等待终于要结束了,无论结局如何。
他转身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块牛排,两颗土豆,一把芦笋。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周五夜晚,而不是他作为“陈浩”的最后一夜。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规律的切菜声。刀锋与砧板相遇,发出稳定而均匀的节奏。土豆被切成厚度一致的薄片,芦笋去老茎,牛排用纸巾吸干表面水分。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当牛排下锅时,油脂与热相遇的滋滋声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肉香四溢。陈浩精准地掌握着火候,翻面,撒上黑胡椒和海盐,最后加入黄油和蒜瓣,让它们在高温下融化,浸润肉质。关火后,他将牛排放置在一旁,任由余温继续渗透。
餐桌被他仔细布置过。洁白的餐盘,闪亮的刀叉,甚至还有一方折成三角形的餐巾。他从酒柜中取出一瓶波尔多,倒了一杯。深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荡漾,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三支白烛被点燃,烛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摇曳,投射出跳动的阴影。陈浩在餐桌前坐下,却没有立即开始用餐。他举起酒杯,对着空中轻轻致意,然后小酌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回甘。
他开始用餐,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世间最后的盛宴。牛排外焦里嫩,土豆香糯,芦笋清甜。他吃得极其认真,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与平凡生活做最后的诀别。
晚餐后,他仔细清洗了每一件餐具,擦干,放回原处。厨房恢复了一尘不染的状态,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烹饪过。这种近乎偏执的整洁,是他十五年来养成的习惯——控制能控制的一切,因为太多事情已经失控。
客厅的书架上,几张相框静静地立着。陈浩的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个相框,玻璃表面下是他和妹妹陈娟高中毕业那天的合影。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灿烂,手臂随意地搭在妹妹肩上,而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对着镜头做鬼脸,鲜活生动,仿佛随时会从相片中跳出来。
陈浩的指尖久久停留在妹妹的笑脸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架深处取出一个旧相册。封皮已经磨损褪色,边角微微卷起。
他在沙发上坐下,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相册页面上。一页页翻过去,目光在每一张有陈娟的照片上停留。她七岁时在公园滑滑梯的雀跃,十二岁生日吹蜡烛的专注,十四岁第一次穿上中学校服的青涩,还有失踪前一周在自家阳台上的留影——那张照片上的少女已经有了几分成熟的模样,但眼神中还保留着孩童的纯真。
最后几页几乎是空的,只有一张陈娟独自站在学校操场的照片,身后是空荡荡的看台和黄昏的天空。那是她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陈浩的呼吸微微急促,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的决绝,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错觉。
他起身走向卧室,从衣柜底层取出一个黑色行李箱。打开它,里面已经整齐地放置着必需品:几件换洗衣物,三本不同姓名的护照,几捆不同货币的现金,一把9毫米手枪和两个备用弹夹。
陈浩审视着箱内物品,沉思片刻,将护照和现金取出,分成两份,分别藏进行李箱的暗格和一件外套的内袋。手枪被他拿出来,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然后重新装上,插在了后腰处。金属的冰冷透过衬衫传到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立即合上行李箱,而是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老旧的信封。信封边缘已经磨损,里面是一缕用红线系着的长发和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是用报纸剪字拼凑而成的一句话:“停止调查,否则更多人会受伤。”
陈浩凝视着这封信,十五年来它既是追凶的动力,也是无尽的梦魇。如今,它即将完成使命。
晚上八点整,他打开电视,调到一个正在播放老电影的频道。《卡萨布兰卡》正好演到里克和伊尔莎在巴黎分离的经典场景。陈浩靠在沙发上,静静地观看,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周五夜晚。
电影中的对白在房间里回荡:“世界上有那么多小镇,小镇上有那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陈浩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世界上有那么多家庭,有那么多女孩,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妹妹遭遇不幸?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承受这十五年的煎熬?命运的选择从来不讲道理,就像暴雨随机打湿行人,只是有些人永远晾不干罢了。
电影结束时已是十点多。陈浩关掉电视,房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他走到窗前再次查看,那辆黑色轿车仍然停在原地,里面的人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
他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张涛在等待增援,或者等待搜查令,或者等待某个确凿的证据。无论如何,天亮之前,一切都会结束。这场持续了十五年的追逐游戏,终将画上**。
陈浩走进浴室,仔细地刮了胡子,洗了个澡。他换上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对着镜子整理衣领。镜中的男人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只有眼角细微的皱纹透露着这些年的风霜。十五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的追寻和等待,隐藏身份,学习侦查技巧,暗中收集证据,小心翼翼地接触每一个可能知情的人,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还原那个可怕的真相。
午夜时分,他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取出一叠信纸和一支钢笔。思考片刻后,他开始写信。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偶尔停顿,但从未中断太久。
第一封信是给父母的,放在一个白色信封里,没有署名。信中他没有请求原谅,因为有些事无法原谅,只能承受。
第二封信是给张涛的,放在一个黄色信封里,上面写着“张涛亲启”。这封信最厚,里面有着他十五年调查的全部核心发现。
第三封信很小,折得整整齐齐,塞进了一个小纸袋,上面画着一个简单的小花图案。这是给一个小女孩的,他从未见过她,但知道她的存在。
他将三封信整齐地放在书桌中央,用一本《百年孤独》压住边缘。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与他此刻的处境形成了一种荒谬的呼应——孤独确确实实已经百年之久。
完成这一切后,陈浩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和水吞下。不是毒药,只是助眠药。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短暂的几个小时。明天需要足够的精力。
躺在床上,他望着天花板,思绪飘向远方。他想起小时候和妹妹一起在老家后院捉萤火虫的夏夜,想起她总爱偷吃他藏的巧克力,想起她考试不及格时哭着求他别告诉父母的表情。那些记忆如此鲜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也想起得知妹妹死讯的那天,想起父母崩溃的哭声,想起警方最初断定是自杀时他的愤怒,想起自己立誓要找出真相的那个夜晚。雨水敲打着窗户,就像今夜一样。
药效开始发作,陈浩感到眼皮沉重。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作为“陈浩”的最后一夜。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无论计划成功与否,他都无法再回到现在的生活了。那个叫陈浩的男人——孝顺的儿子,可靠的朋友,普通的会计师——将会消失。要么成为囚徒,要么成为另一种存在。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仿佛看见妹妹站在远处,还是十五年前的模样,微笑着向他招手。她的嘴唇翕动,说着他听不见的话。
“再等等,”他在心中默念,“就快结束了。”
窗外,月亮被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勉强穿透城市的灯光污染。街对面的黑色轿车里,两名刑警正在换班,一人小憩,一人继续监视。他们不知道,自己监视的对象早已察觉他们的存在,并且正在执行一个准备了十五年的计划。
陈浩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他陷入了浅睡眠中。书桌上的三封信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黎明到来,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过去的幽灵与未来的阴影在黑暗中交织,编织成一张无法逃脱的网。而陈浩,既是织网者,也是网中困兽。
最后一夜漫长而短暂,就像他这十五年的人生。晨光微露之时,一切都将改变。(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