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漕粮被劫案的影响持续发酵，湖州府衙的问责文书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压力最终重重地压在了长兴县令沈文渊的头上。
他虽非直接责任人，但作为一县之主，治下出了如此惊天大案，且涉及金兵奸细，一个失察、无能的评语是跑不掉的。府衙中甚至已有风声，要上奏朝廷，将他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沈文渊这几年本就心力交瘁，再遭此打击，竟是一病不起，县衙政务几乎停滞，所有压力都转移到了实际主持追查工作的韩彦身上。
这一日，韩彦从府城返回，面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他先去探望了卧病在床的沈文渊。
病榻上的沈文渊面色灰败，看到韩彦，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虚弱：“韩县丞……府尊大人如何说？可是……要罢免本官？”
韩彦连忙扶住他，沉声道：“县尊安心养病，府尊虽则震怒，但尚未最终定论。此案关键，在于能否尽快破获，擒住奸细，追回部分粮饷，方能将功折罪。”
沈文渊苦笑摇头：“谈何容易……是本官无能，连累你了……”
“县尊何出此言！”韩彦语气坚定，“此乃奸细蓄谋破坏，非战之罪。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县衙，全力破案。县衙诸事，有卑职一力承担，县尊只管安心养病！”
安抚好沈文渊，韩彦回到二堂，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千斤。他不仅要破案，还要在沈文渊病倒期间，稳住整个长兴县的局面，更要顶住来自府城的巨大压力，保住沈文渊的官位。
于公，沈文渊是个心存百姓的好官，不应因此事被埋没；于私，若沈文渊被罢，新来的县令未必能与他如此默契配合，许多正在推进的政令也可能夭折。
这日傍晚，他终于理出些头绪，确认此事并非普通水匪所为，其行事手法、对漕运路线的熟悉程度，以及遗落下的一些不属于江南的箭簇碎片，都隐隐指向北边金兵奸细的渗透与破坏。此案关系重大，牵扯甚广，他心中思绪纷乱，压力倍增。
鬼使神差地，他骑着马，又一次来到了箬溪村。他没有去林家，而是直接来到了村后的猪场附近。他知道，这个时辰，林岁安多半会在药田或猪场做最后的巡视。
果然，在药田边，他看到了那个提着小小风灯、正弯腰检查药苗的身影。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轮廓，夜风拂动她的衣袂，在这紧张压抑的时日里，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林姑娘。”他勒住马，轻声唤道。
林岁安闻声直起身，看到风尘仆仆、面带倦色的韩彦，有些意外。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凝重的忧色，不同于往日。“韩大人？可是有事？”她提着风灯走近几步。
韩彦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低沉：“太湖的漕粮被劫了，想必你也听说了。”
林岁安点点头，这事已在县城传开，她自然知晓。
“初步查明，非是普通水匪。”韩彦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锐利，“行事缜密，路线精准，还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帕小心包裹的箭簇碎片，递给林岁安看，“这是北地军中常用的三棱破甲锥，绝非江南水匪能有。”
林岁安接过，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那带着凶悍气息的金属碎片，心中一凛：“金兵奸细？”
“十有八九。”韩彦沉声道，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担忧，“他们劫掠粮船，一来可补充自身，二来可扰乱我后方粮草供应，动摇民心。其心可诛！”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和探讨的对象，将连日来查到的线索、自己的分析，以及奸细隐藏极深、太湖水域广阔难以搜寻、府城催逼甚紧等等，都一一向林岁安道来。
他并非指望她能给出什么奇谋妙计，只是在她沉静的目光和专注的倾听中，他那紧绷的神经似乎能得到片刻的舒缓。
林岁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她才沉吟片刻，开口道：
“我昨日翻看医书，想到一事。那些奸细若长期潜伏水上，湖风湿冷，极易患上风湿痹痛或湿疹疥疮。他们必然需要大量采购相关的药材。或许，可以让我们医药局的人，以及各乡的医徒、药铺伙计，都暗中留意，近期是否有陌生人大量、反复购买草乌、威灵仙、苍术、黄柏这类药材？这或许比查粮食更难隐藏踪迹。”
韩彦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对啊！粮食可以分散隐藏，可以慢慢销赃，但病痛不会等人，用药的需求是持续且急迫的！这条线索，比查粮食更隐蔽，也更可能直接指向奸细的藏身窝点！
“妙！此计大妙！”韩彦猛地站起身，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人发现猎物踪迹般的兴奋与锐气，“我明日便安排可靠之人，依此计暗中查访！岁安，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着他重新燃起斗志的样子，林岁安唇角微微弯了一下：“能帮到大人就好。”
公事谈完，一阵短暂的沉默。晚风吹来，韩彦看着灯下她沉静的侧脸，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仿佛都消散了不少。他忽然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每次与你说话，总觉得心思都能清明几分。”
林岁安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对上他深邃中带着疲惫与真诚的目光，心头微微一动。她能感觉到，他此刻并非以县丞的身份在与她说话，而是将她视为可以信赖、可以分担压力的……知己。
她移开目光，看向黑暗中摇曳的药草，声音也放缓了些：“大人肩扛重任，也需多加保重。案情虽急，但身体才是根本。”
这简单的一句关怀，让韩彦心中泛起暖意。他看着她被灯光柔和了的眉眼，之前因母亲、因家族压力而产生的种种烦闷，在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忽然觉得，只要能这样时不时见到她，与她说说话，再难的关卡，他似乎都有勇气去闯。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语气温和，“我会的。多谢……岁安姑娘。”
林岁安提了提风灯，轻声道：“夜凉了，大人还是早些回城吧。案情若有进展，或是还需我这边协助随时可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后续的联络。
韩彦心中一动，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道：“好。那我便先告辞了。你也早些回去。”
他翻身上马，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盏在黑暗中为他亮起的、温暖的风灯，以及灯旁那抹清丽的身影，这才策马缓缓离去。这一次，他的背影虽依旧挺拔，却少了几分来时的沉重，多了几分坚定与暖意。
林岁安提着风灯，站在原地，直到马蹄声远去，才轻轻吁了口气。（记住本站网址，Ｗｗｗ．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