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塘,袁三海的袁公馆。
疤脸刚从守备军地牢抬回来。
疤脸蜷在角落的藤椅上,身上裹着棉袍,露出的手腕和脖颈上交错着紫黑的鞭痕、烙铁的焦印,指甲全被拔了,十指血肉模糊。
他努力想挺直腰背,保持点昔日的悍勇,但背脊和不时抽搐的嘴角,暴露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两个医生,用药擦拭着他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每一次触碰都引得疤脸浑身一颤,却死死咬住牙关,只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袁三海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疤脸身上每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每看一眼,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拳使劲握的骨节发白。
“师父……”一个徒弟带着哭腔,“疤脸哥他……李鹤翔那老狗……”
“闭嘴!”袁三海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锈。他深吸一口烟,浓烈的烟雾喷出,他阴鸷着脸继续说道:“这笔血债,老子记下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师爷那张干瘦精明的脸探了进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说道:“三爷,龙二……现在是宪兵队的龙顾问,派人来了。是那个账房老陈。”
袁三海气愤的说道:“龙二?他还敢派人来?!”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
疤脸这身伤,李鹤翔的疯狂报复,追根溯源,龙二那招“祸水东引”就是导火索!
他袁三海替龙二挡了灾,吃了大亏!
师爷说道:“三爷息怒!人就在外面候着,就李迅一个。他说……是来送还疤脸兄弟的,还带了龙顾问的‘心意’和……一桩大生意。”
袁三海被气得发笑,咬着牙说道:“送还?心意?生意?让他滚进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小王八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房门打开,老陈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老陈先是对着袁三海抱拳躬身,按照青帮的礼数喊道:“三爷!”
说完,老陈目光转向角落的疤脸,看到那身惨状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老陈对着疤脸也拱了拱手说道:“疤脸哥,受苦了。二爷得知消息,立刻请托了特高科和宪兵队去守备军要人。这俩单位的面子,李鹤翔不敢不给。”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人是龙二动用日本关系捞出来的,又给了袁三海台阶——不是他袁三海无能,是日本人插手了。
疤脸浑浊的眼睛看向老陈,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神复杂。
袁三海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没接茬,冷冷说道:“心意?龙二如今攀了高枝,还记得我这糟老头子?”
再怎么说,青帮内袁三海辈分最大,按照帮规,帮内有事,龙二该亲自来当面听袁三海的吩咐。
开始被李鹤翔的守备军查抄,龙二躲了。
现在事情有了结果,龙二成了龙顾问,有了宪兵队和特高课的支持,龙二却自己不上门。
这属于不把袁三海放到眼里。
老陈仿佛没听出话里的讥讽,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双手奉上,里面是足有七八根的小黄鱼。
老陈把钱袋放桌子上才说:“二爷知道这次的事,让三爷和兄弟们蒙受了损失,更让疤脸哥遭了大罪。这点心意,是给疤脸哥养伤,给兄弟们压惊的。
三爷仁义,关照晚辈,二爷心里一直记着。”
黄澄澄的金条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诱人却冰冷的光。
袁三海扫了一眼,没动,脸上的怒意稍敛,但眼神依旧冰冷地说道:“就这点黄货,想堵老子的嘴?疤脸这身伤,我那些被砸的场子,是几根条子能抹平的?”
老陈神色不变,恭敬地回应着说:“三爷息怒。龙二爷知道,这点心意远不足以弥补。所以,他给您和普安协会的兄弟们,指了一条真正的财路,一条能长久吃下去、比收保护费、开烟馆赌档强百倍的路子!”
“哦?”袁三海眯起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终于来了点兴趣。
江湖人,最终还是看利益。
李迅迎着袁三海的目光,条理清晰地说道:“二爷现在官衔是顾问,龙顾问如今身负宪兵队‘缉私顾问’之职,全权负责津塘地面上的药品、军需等禁运物资的稽查。
这活儿,油水厚。
但光靠宪兵队那几个人,跑断腿也查不过来。”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官面说法,龙顾问的安排,是想把津塘地面上的‘实地稽查’、‘线索摸排’、‘具体抓捕’这些费力气、但油水最足的活儿……外包!
外包给有实力、懂规矩、在津塘根深叶茂的帮会来做!”
袁三海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精光!
连角落里的疤脸都猛地抬起了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神同样炽热起来。
缉私!查抄!这可是肥得流油的美差!
以往都是官面上的缉私队或者日本人自己把着,黑道只能眼红,最多喝点残汤剩水。
但是日本人毕竟对本地不熟,人手也不够。
本来以为龙二会借机把这块吃下,扩充自己的实力。
没想到,龙二竟然要把这块肥肉切出来分?
老陈捕捉到袁三海眼神的变化,继续说道:“普安协会,是津塘最大的帮会组织,名头响亮,人手充足,耳目遍布三教九流,做起这‘实地稽查’来,得天独厚!
二爷的意思是,只要普安协会愿意接下这摊活儿,以后津塘地面上查抄的违禁品,除了必须上缴宪兵队的军需和药品。
其他的,比如烟土、洋货、紧俏物资、甚至查抄来的现大洋……按规矩走完过场后,至少这个数——”李迅伸出三根手指,“三成!归普安协会自行处理!龙顾问负责在宪兵队那边报‘损耗’或者‘低价处理’!”
三成!自行处理!
袁三海的心跳猛地加速!
这可比收保护费、开赌场来钱快多了,也“名正言顺”多了!还能打击异己!
背后站着的是宪兵队和特高科!谁敢说个不字?
巨大的利益瞬间冲淡了袁三海心头的怒火和对龙二的怨怼。
江湖恩怨,在真金白银面前,往往可以重新计价。
袁三海狐疑地说道:“龙顾问……他真有这么大权柄?他说分三成,就分三成?日本人那边……”
老陈笑了,笃定地说道:“三爷放心。二爷这‘缉私顾问’的职务,是藤田少佐和吉田科长亲口任命,赋予全权。特高科的小林少尉和宪兵队的佐藤,就是专门负责和我们对接的。
规矩,虽然是二爷定,但最终拍板的,是宪兵队和特高科。
只要活干得漂亮,账目做得干净,日本人只要他们该得的那份大头,不会在意这些‘损耗’。
这其中的门道,龙顾问自然会让它合理合规。”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但清晰地说道:“三爷,李鹤翔为什么栽了?
就是因为他不懂规矩,想从日本人碗里抢食!
咱们现在,是帮着日本人看家护院,清理那些不守规矩、想绕过‘皇军’走私的野狗!
咱们做得越好,查得越狠,日本人拿到的就越多,给咱们的汤就越肥!这是双赢!”
袁三海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袋金条,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疤脸,最后目光死死钉在老陈那张充满把握的脸上。
愤怒、屈辱、对龙二算计的怨恨……在巨大的、触手可及的利益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他需要这笔钱,需要这个靠上日本人的新财路,来安抚手下,来弥补场子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条财路,他袁三海可以扩充实力,在津塘的地位将更加稳固,甚至可能……更上一层楼!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袁三海缓缓坐下,闭上眼睛,手指在缓慢地敲击着椅子。
龙二会这么好心?
不会,那他是为了什么?
他是怕了!
怕自己实力不够,怕自己和李鹤翔联合起来搞他。
龙二毕竟实力不足,他身后的靠山再硬,要是本地的黑帮和军队他全得罪了,也会寸步难行。
龙二今早从万花楼出来的,说他和媚仙、李鹤翔的关系很好。
这就是龙二再给自己想后路,不想结仇,只想把事办的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他想把津塘守备军和青帮都拉拢了,缉私这活,油水厚,得罪的人也多。
龙二要想做出成绩,只靠特高科和宪兵队,他们消息哪能和本地头蛇比,不好办。
现在龙二直接把权力分了,利益也分了,守备军和青帮喝汤,日本人吃肉。
这样大家都满意!
龙二聪明人啊!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那双老眼里已没有了怒火,只剩下老辣的精明和一丝狠决的决断。
袁三海摸了摸下巴说道:“回去告诉龙二……这活儿,我普安协会接了!规矩,老子懂!让他把章程、对接的人、还有第一次要‘查’谁,我给他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疤脸,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血腥气补充道:“还有,告诉龙二,疤脸这身伤,还有我那些场子的账,不能就这么算了!李鹤翔那边……他要给个说法!”
这是表态,也就是妥协了。
说法,什么说法,黑帮给军队要说法。
没喝多就知道这是场面话!
疤脸,也就是面子上要说法。
生意做起来有钱赚,这事就翻篇了。
这些话的意思是我袁三海咽下这口气,现在答应给龙二干活,以后李鹤翔不能记仇,你得帮我说和!
老陈心领神会,肃然抱拳:“三爷的话,我一定一字不差带到!二爷也说了,疤脸哥和兄弟们的血,不会白流!该清算的,迟早清算!普安协会的兄弟们,以后跟着三爷,有的是扬眉吐气、大秤分金的日子!”
袁三海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算是认可。他挥了挥手,示意老陈可以走了。
老陈再次躬身,利落地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屋内再次陷入昏黄与寂静。
袁三海看着那袋金条上,许久,他抓起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说道:“后生可畏啊……龙二……好手段!真他娘的好手段!”
袁三海的语气复杂,有忌惮,有怨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利益裹挟着、不得不踏上同一条船的认命,以及一丝对未来分赃的贪婪期待。
他转头看向气息奄奄的疤脸,安慰着说道:“疤脸,听见了?好好养着!这身伤,不会白挨,……老子迟早给李鹤要个说法!”
疤脸挣扎着,点了点头,眼中的希望也沉默了。
疤脸不是傻子,他知道袁三海不会,也不能把李鹤翔怎么样,自己只能自认倒霉。
以后这卖命的活,自己可不上赶着扛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