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典礼结束后,舒缓的离场音乐响起,现场灯光大亮。人群三三两两形成了更小的社交圈,或走向采访区,或准备离开。
《夜不收》剧组的人们也自然地分散开来,郁漱和张弛导演正被围着道贺、或与人寒暄。任映真瞥了一眼,自知不必硬融,和江屿简单聊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一道身影忽而“恰恰好”站在他面前,姿态从容。
“小真。”
任映真抬起头。
陆枕澜的声音温和亲切,好像真在欣赏他:“恭喜,‘年度突破演员’实至名归。”说得仿佛纯粹为他感到高兴。
“谢谢陆哥。”任映真说:“也恭喜您得奖,《孤帆远影》唱得很动人。”
商业互吹谁不会呢。
陆枕澜眼神似乎暗了暗,仍然对他微笑:“还在躲我?”
节日或家庭聚餐就别提了,档期都空的时候他回家也见不到任映真,怀疑对方在躲自己完全合理。
他问的语气困惑,似乎还有些受伤和被辜负的委屈。真是一副被弟弟冷落的兄长的样子:“家里就那么让你不舒服?”
好演技,不愧是能拿到金叶奖的人。
“哥想多了。”任映真自嘲道:“我最近工作排得比较满,后面还有几个本子在谈,刘哥都忙得脚不沾地了,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我能丢下他回家偷懒吗?”
陆枕澜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底的温度已悄然凝结成冰。
“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继续说:“不必为我担心。”
“映真。”又来了一个“恰恰好”路过的人。
江屿目光扫过他俩,落在任映真身上:“张导刚好像在叫你,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立刻会意,转头对陆枕澜道:“抱歉、陆哥,张导那边有事找我,失陪了。”
两人默契地不再留下开口的机会,一起转身往张弛的方向走去。并肩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脱离陆枕澜直接视线范围后,任映真低声道:“谢了。”
“小事。”江屿微笑。
“张导没真的找我吧?”
“嗯,反正他脾气好,我们冲过去找他聊两句也不会怎么样。”江屿说:“跟他聊天挺费神的吧?”
“还好,应付得来。”任映真答道:“……以前不是这样。”
“我很想客串挡箭牌。”江屿轻快开口:“他看起来已经把我当成假想敌了,这暗箭总不能白挨吧。”
“……原来你知道啊。”
“所以请你务必要考虑假期跟我一起出去玩的事情。”
“我会的。”任映真说:“档期对得上的话,一定联系你。”
“你会钓鱼吗?”江屿忽然问。
“不会。”他答得干脆果断。
“真让人意外。”江屿意味不明道:“不过我等。”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可会把你的号码置顶,免得错过你的通知。”
任映真明白过来他话里的延伸义,原来是在调侃自己的作风。他装作不由失笑:“愿者上钩。”
……
“小真,有点情况需要跟你聊聊。”刘问樵说:“关于新来的宣传助理,小凌。”
任映真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剧本:“她怎么了?”
工作室规模扩大后、人手紧张。小凌是两个月前入职的宣传助理,年轻,有活力,名校毕业,履历漂亮,面试时表现也很出色,现在负责对接一些新媒体平台和粉丝运营的辅助工作——刘问樵亲自招进来的。
“工作上没什么大问题。”刘问樵说:“但对你的私人行程特别感兴趣。”他举了几个例子,任映真都有印象。
“这几件事都不是她工作范围内需要知道的信息,而且她的信息获取渠道很可疑。小王口风紧,说没跟她提过。”
“社交圈查了吗?”
“背景干净,最近跟一个小型公关公司的人走得比较近。”
“档案给我看看。”任映真说。
他接过文件夹,快速翻阅,发现公关公司的股东关系和关联公司查下去,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投资人最后关联到澜真映画成员的大学同学的表亲身上,连丝线都没有直接关联。层层嵌套,毫无关联,好伎俩。
他长出一口气,反倒放下心来,合上文件夹:“老对手。”
刘问樵反应过来,神情凝重:“小凌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到底想做什么?”
“心理战术。”任映真说:“他用不着这个宣传助理就能掌握我的行踪和了解我的社交圈……大概只是喜欢这种想让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感觉。”
“暂时不用动小凌,免得我们陆老师还要换人,手段更隐蔽的话还麻烦。”任映真重新翻开剧本:“随便给她一些我们想让他知道的信息。”
“让她继续‘关注’我,但传递什么信息,由我们来决定。”
“好。”刘问樵点头:“我会盯紧她,能接触到生活助理和司机的人我也会再筛一遍。他不可能只埋一颗钉子。”
“嗯,辛苦你了,刘哥。”
刘问樵一走,房间里恢复宁静。窗外的太阳逐渐被阴云遮蔽,任映真翻回剧本扉页。
它的名字叫《长夏》,导演是以细腻刻画现代人精神困境和复杂情感著称的许靖安,她与周寒山并称为“南周北许”。这个本子的配乐团队也是业内顶尖,最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好。
背景设定在一座临海多雨的南方都市,人物立体丰满,情感纠葛深刻,台词精炼有力。邀请他去试镜的角色有表演的无限可能,但是、这是一部双男主电视剧。
任映真对它本身没意见,问题在于,另一个主角的意向名单上,陆枕澜的名字几乎毫无悬念会排在首位。
这两个主角的定位甚至都和现实相像,彼此间满是试探、拉扯,精神上的角力和情感上的沉沦。其中一人以保护之名行控制之实,另一人则是在才华被赏识和诱惑和自我被吞噬的恐惧中挣扎。在潮湿闷热的雨夜里,被无形的网一点点收紧——
这就是“任映真”本该面对的。
陆枕澜都用不上演技,只要本色出演就能完美诠释了。
这部剧的班底无可挑剔。但如果接下,就意味着在未来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他需要与陆枕澜朝夕相处,沉浸在角色设定的情感漩涡中。剧本吸引他的地方,恰恰在于它并非一个常规的救赎故事——最终,那个被吞噬的人没有离开。
但“任映真”早就已经找到出口了。
……是不是得找个时机,在自己离开之前把陆枕澜想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才行呢?不然只要他离开,就算“任映真”暂时飞出去,还是有可能会被骗回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笼子里。
他很难不担心,“任映真”恐怕是玩不过陆枕澜的,就算没有爱情,“他”还需要亲情,而任映真非常清楚任兰章满足不了“他”的情感需求。
任映真担心的是“他”不会走投无路,却可能因为心软或顾念旧情而回到原点——这两人可是朝夕相处近二十年,陆枕澜想要诱捕的话、他怀疑易如反掌。
那番外就烂尾了。
他正全身心琢磨如何对付陆枕澜的时候,任兰章来了电话。两人没有寒暄。
“周末有空吗?”
“有安排?”任映真反问。
“陆祐齐在南山那边的别墅,说新修整了后山的钓池。问你去不去试竿,”她说,“我周末有会,不去,你有空就去坐坐。”
“知道了。”
任映真也很好奇,这婚后近二十年仍直呼其名的夫妻当年如何走到一起。或许任兰章女士的字典里,夫妻关系和母子关系并无不同,一种克制的亲近。
待到周末,任映真抵达别墅,就见一儒雅中年男人坐在钓池旁边,正气定神闲。
“小真来啦。”他头也不回:“坐,你妈说你最近忙,能抽空过来不容易。”
“陆叔叔。”他颔首,走过去坐到陆祐齐身旁的空位上。山间的风好凉。
“会钓鱼吗?”
“不会。”
池底有银色鱼影悠闲游过。
“没事。”陆祐齐轻笑一声:“钓鱼简单,只讲究静心。你说不准还有新手保护期,运气比我好。不想试的话,坐我旁边、看着就行。”
任映真拿起鱼竿,入手冰凉。他学着陆祐齐的样子,浮标在水面上晃动,荡开细微涟漪。
两人并排坐着,一时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陆祐齐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其实你和枕澜的事,我和你妈都知道一些。”
任映真叹了口气。
“你还年轻,别总是叹气。”陆祐齐道:“年轻人,合则聚,不合则散,很正常。我们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你们俩里也没有经商的材料,我和兰章都支持恋爱自由。”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枕澜那孩子表达的方式跟他母亲有些像,有时候过于直接、或者执着,自己又想不通。我不是替他辩解什么……但、你看能不能给他一个台阶下?”
任映真没吭声,手腕一抖,猛地提起鱼竿。鱼线瞬间绷得笔直,竿梢弯下,水花四溅,开门红,体型不小。他边收线,边接上陆祐齐的话题:“——这台阶不是我能给他的。”
那精疲力竭的鱼被彻底提出水面,徒劳地张合着嘴,银鳞在阳光下反射耀眼光辉。
任映真小心地摘下鱼钩,俯身将那尾鱼重新放回池中,它仓皇摆尾,消失在池水深处。
噗通一声轻响,他没有再拿起鱼竿。
“陆叔叔,你看。”任映真望着池子:“我把它放回去、它似乎重获自由,但它仍然在这个池子里。我随时可以再把它钓起来——无论它躲得多深,游得多快。如果池子里只有这一尾鱼,或所有鱼都逃不出这方寸之地,那我的‘放生’其实和圈养无异。”
他转头看向陆祐齐。
“这就是陆枕澜想对我做的事情。”
“他享受掌控我自由范围的权力,喜欢看我徒劳无功并从中得到快感。”
“他没有分清爱和施虐欲的界限。”
“小真,你的话未免太过偏激了。”陆祐齐放下左手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声响:“他过去定有对你欠妥的地方,但年轻人谈恋爱,冲动、占有欲强一些有所难免,重要的是知错能改。你和他一起长大,应该最了解他,他只是太紧张你了。”
“是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见到他拆开心爱的玩具,或者出于好奇肢解昆虫。我能理解他的目的,他只是渴望了解它们,想要知道里面的齿轮如何咬合、或为什么它们可以飞翔,想要保存它们的美丽,知道它们运作的原理。”
“他‘了解’的动机是他的‘爱’或者说‘兴趣’。”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拆解的是我的思想、情感,选择;钉住的是我的自由、未来和存在。这就是他的爱在我身上的投射。”
“你为什么能把一个人对你的感情和玩具还有昆虫相提并论?这是诡辩。”陆祐齐终于沉了脸色,语气有些不悦:“你不能因为他以前的好奇心、又对你做过错事就这样否定他的感情……他后悔了,也道歉了。你就真的不愿意重新认识他,再给他一个机会?”
“是吗,把人关起来切断通讯、监听电话,让保镖‘礼貌’地拦住我这种事也是道歉就可以抹平的啊。”
任映真冷冷道:“如果您真的认可他的爱,那您当年为什么会跟他的母亲离婚,转而跟我的母亲在一起呢?”
“我不用重新认识陆枕澜,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陆叔叔,我甚至比你了解他。我比你更知道他有多爱‘我’。他的爱有顺从情理的部分,但更多的是混沌。”
“您没有权力要求我去接受您儿子施加给我、与当年他母亲施加给您如出一辙的爱。”
林涛阵阵。
陆祐齐脸上那铅云般的神情竟渐渐褪去,如释重负似的长叹一声,紧接着,他竟然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随即目光灼灼。长辈的审视和被冒犯的怒意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种近乎欣赏的光芒:“我还是不够了解你,或者说,我低估了你,小真。”
“不瞒你说,今天约你来,我确实存了试探你的心思。我的孩子陷得太深了,他母亲身上那种偏执的因子在他身上反而放大,我担心……我担心你会心软。”
他垂下目光,看着那方池水:“如果你今天被我说动了,或表现出哪怕一丝犹豫,我反而会寝食难安。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用强硬手段,也要把你们两个隔离开来。这是我和你母亲聊过的。”
“作为父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把彼此彻底毁掉。”
“我会再和枕澜好好谈谈,用我的方式。当然,他未必会醒悟,但我也不会再纵容他胡来。”陆祐齐身体后靠,姿态彻底放松,带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忙,只管联系就好。”
“谢谢您,陆叔叔。”任映真站起身:“暂时不用麻烦,如果有需要,我会让刘哥联系您的助理的。”
如果有需要他就该想办法把这对父子打包一窝端,从丝线颜色他就可以判断出陆祐齐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这也是他敢于说出这番话的主要原因。
二十年。
他偏头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侧脸。“任映真”比他更年轻,这二十年的贯穿性会更强。要把一个人和自己所有的盘根错节的联系全部斩断,意味着人生里所有的记忆碎片,同一个人的影子,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和秘密——那个人都曾是第一个知道和唯一一个知道的人。
习惯,默契,彼此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瞬间,它们都不是假的。
它们和他是构成任映真世界的最温暖而牢固的那一部分。
所以若要亲手拆毁它,他比“任映真”更了解,这一步难如登天。
可是他有决心。
如果真的将要发展到那一步的话,也不过是硬生生剥离掉一层自己的血肉而已。没有谁离了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
更何况他已经做过一次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