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夜之后，莉娜就没睡好过。那天晚上的画面总是浮现在深夜脑海里，她的目光追随着玛尔戈塞进他衣领的那张功勋券落下去——她烦躁地用力翻了个身。
她的目标是摧毁瑟尔达港，瓦解这个海盗据点，而不是沉溺于对危险的目标人物的病态幻想。
她的功勋点稳步增长，好在她不是核心船员，所以回避与任映真的直接接触并不难，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她强迫自己专注于任务，继续收集情报，但又忍不住想，这艘船上所谓的狂欢夜和功勋系统真的有必要让阿尔比恩海军知道吗？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
几天后，一个看似平常的任务将她推向风暴。贝丝需要一份关于上次护航缴获的部分仪器清单副本，赛丽亚手里的那份匀给了晨曦号，贝丝自己正忙着校准新安装的炮座……这活儿就落在了莉娜头上。
反正不论什么文件，船长那里一定有副本。
而且，这也是一个进入船长室的机会，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穿过熟悉的甲板、舱室，敲了敲门，暂无回应。她伸出手——门被推开一道细小的缝隙。她下意识凑近，想确认里面是否有人。
她看见那个异乡人正坐在书桌边缘，领口扣子开着。曙光号的水手长尼拉正揽着他的腰，把脸埋在黑发男人的颈窝处。
……她毫不怀疑自己听见了细微的啃噬和吮吸声。
最超出莉娜意料的是任映真本人的反应。
他一手随意地搭在红发女人背后，像安抚一只躁动的猫，另一手则拿着份文件（说不定就是她需要取走的那一份），低垂眼睑，似乎正在专注阅读，神情平静无波——反正，好像他身上并没有挂着一个人，就任由“配饰”在颈间肆虐，而自己继续处理公务。
这画面太诡异了，亲密与疏离，纵容与漠然都出现在一个取景框里，惊悚且……富有冲击力和魅惑力。
一个声音在她的意识里疯狂尖叫：“这船上到底是该死的怎么回事？！”
这哪里是海盗船？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巢穴，为什么“船长”可以在是领袖和统治者的同时默许甚至鼓励所有人去占有和索取自己呢？他本人完全接受了这个角色？！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门缝内，任映真不知何时已经抬眼。他的眼睛比她见过的海渊还要黑，穿透昏暗的光线，锁定了门外的她。
“莉娜？进来。”他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自然姿态抬手拍了拍尼拉的肩膀：“先等一下。”
尼拉很明显不太高兴，她回头瞪了门外一眼。莉娜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而船长显然对此非常有经验，他抬手给红发女人顺了顺毛，指尖没入发根。
这相处模式也十足诡异，莉娜总觉得任映真对这个女人有格外的纵容。
尼拉很给面子地放松了手臂，让开一些位置。
“贝丝大人让我来取上次护航缴获的……”
“……仪器清单副本对吧？”
她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在任映真面前的表现多半糟透了。文件被递到她面前：“是这个。”
他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辛苦了，去交差吧，你可以走了。”
“是，船长。”她双手接过文件，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她可能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来适应这艘船上的模式和船长的外貌。
就在她拉开门的同时。
“莉娜。”任映真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僵住了。
她刚刚表现出什么破绽了吗？
“……下次敲门。”听不出来是责备还是提醒。
“是、船长！”她连忙冲出了船长室。
该死的。她再次想道，该死的，那画面冲击力太大了，她没来得及观察船长室里的布置和有没有其他信息。那个男人的平静堪称可怕。
她草草翻阅了下文件，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输送出去的情报，就将文件交给贝丝了。而对方埋头于复杂的机械工作，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莉娜的异样。
她握紧自己得到的那张功勋券，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距离兑换一次“亲吻”还差多少——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猛地攥紧它，直到边缘刺痛掌心。她在心底默念自己的身份：我是阿尔比恩海军情报官，我的任务是获取情报瓦解瑟尔达港摧毁黎明号包括任映真……
然而这咒语的力量在不断减弱，尤其是念到那个拗口的异乡名字，她就会想起那双深黑的眼睛。
她可能需要写一份报告。她可以把狂欢夜、船长室里发生的那一切都抹去，那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干扰。她的情报重点在黎明海盗团的舰队防卫体系和疑似跟卡斯蒂利亚贵族有联系这点上……
现在还需要一个时机。
自从登上黎明号，她的运气就出乎意料的好。黎明号驶入中立港口，这里鱼龙混杂，最合适不过。停泊后的第一天在补给和例行维护中度过，傍晚时船长和核心船员开了个会。
莉娜在协助玛尔戈尽信火炮检查时，背后传来了赛丽亚的声音：“莉娜。”
她立刻站直身体：“赛丽亚大副。”
“船长今晚想去港口黑市转转。”赛丽亚脸上带着笑意，声音却没有温度：“你陪他去。”
她的心猛地一跳，但适时地露出迟疑：“我？”
“你身手不错，人也机警。”赛丽亚的语气并不容她拒绝：“尼拉太扎眼了，玛尔戈也不合适……你正好。”
紧接着，赛丽亚压低声音，几乎耳语般亲密：“船长有时候会走神，你的任务就是确保他安全回来，寸步不离，明白吗？”
“我明白。”她垂下头：“……我会看好船长的。”
赛丽亚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去吧，船长在舷梯那边等你。”
莉娜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也是自从上了黎明号，她心跳的速度几乎就没正常过——赛丽亚什么意思？担心任映真会趁机从中立港口离开吗？难道还真有什么不可控的危险不成，她把那个异乡人说得好像一碰就碎……大家是个人都知道任映真能干什么！
她穿过甲板，听到几个船员正在兴奋的议论：
“艾莲娜大人送了礼物给船长？”
“……据说意义不一样，还是花了功勋券才送出去的。”
莉娜脚步顿了顿，但她已经习惯这艘船上的奇怪之处了。用功勋券来送礼物，用途真是匪夷所思。
她走到舷梯处，果然看见任映真站在那。他正在同尼拉说话，今天换了件深色的外套。红发女人见她走近，眯眼盯了盯她，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是捏了捏黑发男人的手：“……早点回来，任映真。”
“嗯。”任映真应了声，又对莉娜道：“走吧。”
“好的，船长。”
她低下头，目光掠过他左手。无名指的位置戴着一枚白色的骨质戒指。她想起那个流传甚广的称号——“伊格尼斯的凡尘恋人”。她更加确信黎明号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正常人无法理解的阴影下。
中立港的夜晚并不平静。莉娜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穿行在狭窄、拥挤且弥漫各种气味的巷道中。她正在思考是否真要像赛丽亚说的一样寸步不离……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大副脑中的逻辑，她需要一个契机把情报传递出去……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叮铃……
叮铃……
她下意识地寻找声源，锁定在任映真身上。那声音似乎随着他行走的节奏轻轻摇曳。
什么东西？
任映真没管她的反应，停在一个贩卖稀奇古怪航海仪器的摊位前，随意地拨弄起人家的古董罗盘刻度环。
“船长？”莉娜随时准备好替他付账，上船后再找伊薇特报销。
“我们总能在黑市上淘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任映真却把那罗盘放下了，和她一同走进更安静的小巷：“就像凡妮莎这个名字会出现在黎明号上。”
她僵在原地。
……这是她的真名。
走在前方半步的异乡人转过身来，那双黑眼睛直视着他：“阿尔比恩海军情报局真是人才辈出，你打破了你的前辈们登上旗舰的纪录。”
“不想死的话就不要试图攻击我。”
凡妮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港口东边的三号码头有一艘开往阿尔比恩‘白港’的船，黎明前启航。怎么回去，回去后要做什么，就是你自己要解决的事情了。”他说：“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暴露了，任务失败了，应该立刻逃走，这是唯一的生路！但是——她还有机会一搏，如果她在他身上有机可乘呢？
“如果我愿意作为莉娜留在黎明号上呢？”
她可以赌。
如果他会对每一个船员都心软，那么她未尝不可以成为黎明号的船员。这扭曲的世界很吸引她，而海军会成为她的锚……她能骗过他吗？
“我还能为黎明号提供其他价值，您是不是可以考虑让我留下？我愿意继续为您工作，我可以……”
“凡妮莎可是还有光明的未来在阿尔比恩等着你。”他似是嘲讽一笑，透过她看到了某种她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宿命：“黎明号不是你的归宿，留在这艘船上，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要以为我脾气很好很慈悲。”他的语调转冷：“或者你觉得我很好骗？我不需要聪明的间谍，我只需要忠诚的船员。”
她留在原地。
一时间她说不上来到底是棋差一着还是如何，情绪的重压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她想立刻离开这里，又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她是同届最优秀的学生，现在却要携着出师不利的败绩返回王都……这就是他所谓的、光明的未来？
她越走越慢，心神不宁，目光掠过了街角的橱窗。展示物品五光十色，大多数摆设让凡妮莎有些不适，蕾丝、皮革，金属光泽在幽暗灯光下闪着诱惑而危险的光芒。原来是一家特殊用品店。
但其中一件、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的视线定格在橱窗正中央。
人体模特上挂着一套极其精致华丽的身体链，几乎可以说是艺术品般的存在。它由无数细密的白金丝线编织而成，整体结构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蝶翼的部分点缀着无数细小如星辰的蓝宝石，在幽光下闪烁着冷冽而神秘的光芒，蝶翼边缘连接着更纤细的链子，如藤蔓花枝般蜿蜒流畅，可以完美贴合身体的曲线。
但她注意到的是链身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铃，似乎还镶嵌着天然石，折射出梦幻的微光。整套作品散发着一种圣洁却又饱含与其对立的意象的美感。
叮铃……
凡妮莎好像又听到了那细微而空灵的铃声。
一个念头劈开所有混乱的思绪，她突然想起船员们的议论，艾莲娜花费功勋券才送给船长的礼物……她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不太妙的画面了，而那画面太清晰——
她捂住了突然出现并且温热流淌着的液体，低头一看，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指缝淌下。
现在就是最好的情况了，凡妮莎突然意识到这点，如果仅仅只是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她就已经如此狼狈不堪，那么这个扭曲的世界，如果真的沉沦进去……她真的还能守住自己的信仰吗？
这艘船、这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欲望漩涡，一个能将任何靠近的人都吞噬掉的深渊。如果她留下来，也许有一天凡妮莎真的会成为莉娜，她也会像赛丽亚她们一样，沉迷于这种“细微的铃声”而无法自拔。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在她之前有许多一样和她满怀理想，信念坚定的情报官，她们都是她的榜样、她的目标，每一个人都有清晰的使命：摧毁瑟尔达港，打破此处海盗的统治，捍卫阿尔比恩的尊严和利益。
最终她们都消失了，杳无音讯。她也没有在黎明海盗团里看见她们……一个极其不妙的可能性攥住了她的心。
她从那个橱窗前逃开了，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挣扎着不去回头看那令人作呕的美丽物件。她不想变成黎明号上的船员那样的人，她不想无所畏惧地活在欲望中放纵自我。
任映真就是一场盛大的噩梦。
……
他踏上熟悉的甲板，一瞬间，紧绷感退去，无声的松弛弥漫。几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原来她们还在担心他会一去不回啊。
其实刚才任映真还真考虑过这件事——就这样离开，抛下这些人。对他而言是无所谓的，不过对“他”来说呢？
还不是时候。
他随时都可以离开黎明号，但这枚戒指却无法摘下。逃走不意味着解脱，反而可能引来更不可控的灾难。而且，“他”也需要一个相对妥善的结局。
“怎么把我送你的手链藏在袖子里？”艾莲娜问，折起他垂落的袖口，露出银色的、带着铃铛的手链。
如果凡妮莎还在这里，就能认出它与橱窗里那套身体链确实是同款。
“这只是个开始哦，船长。”
她们说。
尼拉伸出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铃铛。
叮铃。
“……我知道。”任映真说：“随你们。”
让她们再开心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的。也许那件事只能等到“他”来做，因为他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喜欢这里，那很好，如果“他”无法适应他在黎明号上制造的秩序，也不想成为这群女人欲望的中心，那么也可以按照他给出的方法去走另一条路。
——去弑神。
去杀死伊格尼斯。
斩断契约的源头。
而那就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升帆。”他说。
她们喊道：“启航！”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苍凉而高亢的女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更多的声音也加入进来，她们唱起了一首带着原始野性的，不知名的船歌。
就像他和她们第一次出海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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