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完全暗下,园子里点了灯,光线昏黄。
戴缨在归雁的搀扶中,于小径漫走着,带着醉意轻笑出声。
“娘子笑什么?”归雁好奇。
她想什么呢,兴是今日见到鸢娘,想到了从前的自己,起码鸢娘还有疼爱她的夫君,守着她,不离不弃。
上一世,她在咽气时,很想问谢容,为什么对她那样狠心,是因为她没保住他们的孩子,所以不愿相见,还是因为在她失了孩子后,陆婉儿紧跟着有了身孕,让他移了心。
一墙之隔,她听到小儿成长的啼哭,陆婉儿幸福的笑还有谢容平和的声音。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那些被她忘掉的从前,一下涌了出来,那个时候,她甚至想着,她院中的苦药味他是否能闻到。
后来,她见到了他,在咽气的前一刻。
他眼眶赤红,揽她在怀,身子抑制不住地发抖,一遍又一遍地唤她。
“阿缨……”
“阿缨……”
脑海中的声音远远传来,变得近了,变得清晰,到了她眼前。
“阿缨。”
谢容立在她的面前,没有痛不欲生的失态,仍是清俊干净的郎君。
“你去哪儿了,一整日不在?华四锦也不见你。”
戴缨吁出颤颤的酒息,从袖中抽出帕子,无意地拭了拭腮颊:“兄长未免过问太多。”
说罢,就要错身走开,却听得谢容一声冷笑。
“到底是不一样了,住到陆家,便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如今连关心也是不能了。”
戴缨脚步顿住,谢容转身走到她的对面,问道:“你喝酒了?”
戴缨睁着一双微醉的眼看向谢容,有一瞬间的恍惚,拿着绢帕的手缓缓抬起,探向他……突然一声“阿嚏——”,扬起的手猛地收回,捂住口鼻。
“兄长还是离我远些,中秋就来了,免得过了病气。”
说罢,抬脚离去。
谢容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迷迷怔怔,却又突然清醒过来一般……
……
到了中秋这日,戴缨随谢家人早早用过节宴。
陆府的车驾已在府门前候等,戴缨同谢珍重新更衣,上了马车,往陆府行去。
进了陆府,两人径直去了上房,陆老夫人招戴缨和谢珍到跟前叙问一番。
屋子里大桌、小桌摆上佳肴。
陆家三房齐聚,不仅三房的袁老夫人来了,连偏院的曹老夫人也来了。
子孙后辈们再加上一大家的仆从,挤了满满一屋,不拘什么,各自说笑,衬着节庆的热闹。
陆溪儿拉了拉戴缨的衣袖,小声道:“今儿可算是热闹,头一回。”
戴缨看着这一屋的兴旺,慨然道:“是热闹。”
“嗳,我可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呢。”戴缨漫不经心地从案几上拈了一颗枣放入嘴里。
陆溪儿也拣了一颗甜枣,说道:“今年咱们吃过家宴后便去襄楼看献艺。”
“襄楼看献艺?”
陆溪儿解释道:“就是瓦舍勾栏在中秋这日的才艺表演,年年由衙乐所牵头承办,你不还想让苏小小穿你家铺子的纱衣来着。”
戴缨会过意来,原来说的是这个:“往年你们没去看?”
“不一样,往年都是求得长辈们同意,带几名下人出去,今年不同。”陆溪儿将枣放入嘴里,含糊道,“今年我大伯专在襄楼定了雅座,位置够宽敞,视野好。”
陆溪儿吐出嘴里的枣核:“这可是头一回。”
“头一回?”戴缨有些惊奇,瓦舍勾栏演艺年年都有,陆府这样大的门第,居然头一回包座。
“是,大伯这人有些无趣,他不喜看这些,再加上老夫人年纪大了,凑不来这热闹,所以往年大小节庆,大伯只把梨园子弟叫到府里,让老夫人开心开心,我小叔呢,他是个不爱操心的,只顾自己戏耍,哪管我们。”
陆溪儿笑得一乐呵:“不知今年大伯怎么想着在襄楼订座,你来得正好,也能跟着咱们沾个香边。”
“坐在楼子里那才叫赏艺呢,往年咱们几个小的,不愿在台下凑挤,总也看不好,常常没到正戏就走了,就怕人一多,想走都走不了。”
陆溪儿絮絮说着。
戴缨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她央陆铭章中秋出行,会不会他误以为她只是想看才艺表演,且是她腆着脸开口要求,不带一点委婉,他见她是客的份上,不好拒绝。
所以干脆在襄楼定了一层,方便所有陆家人前去欣赏中秋演艺,若是这样,那他还到场吗?
眼下陆铭章赴宫宴不在府中,陆家长一辈的男主子们都在宫中参加筵宴。
戴缨开始忐忑,苏小小登台若看不到陆铭章,就不会穿上她制的月光纱裙,那她耗费那么多的心血,岂不白费了。
“你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陆溪儿往戴缨面上看了一眼。
戴缨收回神思,故作随意地问道:“想不到陆相不爱这些,今晚的中秋演艺,不知他去不去?”
“虽是包了襄楼,老夫人肯定是不去的,既然老夫人不去,我大伯多半不会到场,二房、三房的夫人们还有几个小辈应该会去,咱们这边不用说,陆婉儿、谢珍……”
在陆溪儿道出陆铭川不去后,后面说了什么,戴缨完全没听进耳中。
……
大衍皇宫。
宽阔的甬道上兵甲持戟侍立,宫人齐整成列趋步往御园行去。
皓月高挂,琉璃瓦下宫灯如昼,楼宇巍峨层叠,在月夜下像是嵌入暗蓝天际的墨色剪影。
御园中,檀木案排列,案上金汤泛盏,鎏金盏上是各类不曾见过的鲜果。
案几分成两列,延展而去。
宫装丽婢依序往各个案上摆放佳肴,每个案几后又有侍人执壶递酒。
上首,一张紫黑镶罗钿翘头御案横陈。
御案后坐着一个十岁身着朱红朝袍的小儿,小儿面色木然,眼睛不知看向下首何处。
这小儿便是衍帝,萧岩。
他的左手边还有一张案几,稍低于他,案后坐着一绝美的年轻妇人,一身威仪广袖朱红宫袍,头戴金玉冠,皓齿明眸,两道细眉如远翠。
这妇人是大衍朝太后,赵映安。
赵映安当初嫁给了太子,后太子登极帝位,赵映安成后宫之首,却多年无出,好不容易得了一子,便是如今的衍帝,然而没多久,年轻的帝王射猎从马上摔下,折了脖子。
不过这种不体面的死法,是不会对外宣告的,只说帝王夙夜忧心政务,过劳而死。
此时,内侍一声高唱:“圣人赐宴——”
女乐们纤指款舒管弦,婉转清灵的乐声流泄,又有教坊舞女身着鲜亮纱衣在月下起舞。
小皇帝的御案下,左右两侧,左侧坐着当朝宰相,也是文官之首,余信。
只见其一身紫色朝服,腰系白玉带,髯须花白,眼角散着不规则纹路,一双温煦的笑眼,看向谁都是和气。
与他相对的,也就是小皇帝右侧,案后同样坐着一紫色朝服之人,袍纹并无太大差别,腰间亦是一条四指宽的白玉束带,悬着鱼袋。
同五十多岁的余信相比,这人还很年轻,神情端肃,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平静地赏着堂间歌舞。
这人便是同为宰执的大衍朝枢密使,陆铭章。
舞毕,衍帝举杯,堂下众臣共举。
待众人饮罢,放杯,余信抱拳向上。
“今岁风调雨顺,边境安宁,此乃陛下仁德感天所致,佳节之际,老臣不由想起去岁此时,亦这般祥和,可见,只要内修文治,与邻邦敦睦交好,仁德教化四方,天下自安。”
众臣纷纷举杯相和。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迟缓地响起:“余相所言甚是,太平岁月,来之不易。”
话音落,沉静中,陆铭章执杯,腔音肃而稳。
“宰相高瞻远瞩,心系万姓,下官感佩,内修文治乃固国之本,然,文治之盛亦需武备方能坚护,近日边关传来琐碎消息,虽无大碍,却也让下官更加笃信,唯文武并举,方使太平盛世永存。”
席间众臣见此情形,暗道一声,开始了,开始了,不带脏字的骂战开始了,这比歌舞更精彩。
这两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深藏若虚。
当下各自站队,摩拳擦掌等待适时加入。
余信弯着笑眼,只是这会儿有些分辨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觑人。
“陆枢密年轻有为,心系边防,实乃国之幸事,只是某些加强边备、增训乡勇的言论,虽是好意,却徒耗国力,惊扰友邦,反生事端啊……”
这话像是一种信号,一语刚落,席间一官员向上揖拜。
“罗扶使团来年抵京,意在与我朝续签和约,永结盟好,此时若过分强调武备,恐令友邦心生疑虑,反为不美。”
此时又一人出声:“边关些许摩擦,或是下级军吏为邀功而夸大其词,亦未可知。”
这些人皆为余信一派,然,这等轻描淡写的论调,瞬间点燃了在场众武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