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的经历实在是有些惨淡,后续发展也着实有那么几分戏剧性。
杨菁一边写卷宗,一边同黄使简单汇报了几句。
一众刀笔吏不觉咋舌,忍不住议论声迭起,一时竟忘了旁的,连雨珠子从天窗渗进来糊了一桌面都不曾注意。
待回过神,顿时惊呼,关窗的关窗,收拾文牒卷宗的紧忙收拾,闹得鸡飞狗跳。
花娘子当时丢下金屠户的尸体就走,她也是下意识想逃出城,走偏僻小径,走了片刻便看见了抬尸人停靠在道边的推车。
车很大,上头覆盖了草席,只卷得潦草,零零散散能看清七八具尸体,其中一具男尸,脑袋竟半连不连,都快漏掉下来。
花娘子早年跟着阿爹起早贪黑地去城外收猪羊,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她很清楚,路人遇见这等抬尸人从不多看一眼,那些抬尸人将尸体弄到乱葬岗,也是直接往万人坑里一丢,烧两张纸钱就算齐活。
一瞬间,花娘子脚步黏住,灵感迸发。
她难道不能将那金屠户弄到这抬尸人的车上?
越想,她便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甚至可能是当下唯一破局的希望了。
只是她想来仿佛很容易,可一做,就感觉困难重重。
她帮阿爹担猪担了好几年,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尸体这般重!
那一片虽比较荒僻,却偶尔也能见匆匆来往的行人,如果真拖着尸体来回走,绝对不可能完全避人耳目,她又时刻都担心,抬尸人此时不知去做什么,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折腾了几下,脑子里一团浆糊,花娘子咬咬牙,干脆便决定碰碰运气,只把脑袋换一换。
那一片,家家户户柴火垛上都插着柴刀,都挺锋利,她抄起一把就挑了个差不多的,砍下来塞给金屠户,又将金屠户的头剁掉,放到了驴车上,为了不突兀,还做出些分尸的痕迹。
“我搬运他尸体时,以为马上就要栽,车坏的时候,我也当我完了,等换头那一刻,我四下乱剁,心里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
“浑浑噩噩地等了半晌,偷偷跟着抬尸车出城,我还以为一定会露馅的,甚至连一旦事发,我要怎么逃走都琢磨了无数次,没成想,守城的官兵只顾着盯那些商户和参加祭祀的人群,抬尸人更是一路避人,连看都没多看一眼,最后金屠户的脑袋就那么落到了乱葬岗的深坑,和无数无名的尸骨一起被埋了。”
“……入夜,回家洗了澡躺在床上,我心里一片空白,浑身发毛。”
“直到半宿,京兆的捕快拿着不认识的画像四处敲门问讯,我冷静地应付过去,才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想,这大概是老天爷在助我——”
杨菁把口供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不禁沉默。
周成喃喃:“可怜见的。”
杨菁认真仔细写卷宗,整理画像资料时忽然顿了顿,将一开始京兆抓的凶嫌,叫郝大的那个玉面小蛟龙,还有花娘子母子的画像取出放在眼前对比。
颧弓宽度,下颌角角度,鼻根点凹陷深度……这两个百分之八十以上,得是父子关系!
杨菁闭了闭眼,把写好的卷宗翻出来,一通狂改,改了半晌又赶紧交周成。
“小周,来。”
“嗯?”
“去京兆提审一下那郝大。”
正琢磨食堂那刚出炉的芝麻炊饼的周成:“啊??”
杨菁刷刷写了一篇问题塞给他。
正事要紧,周成只好叹口气,扒拉着厨房的大门叮咛几句,让刘娘子千万给他留几个炊饼,就匆匆骑马直奔京兆府。
一直忙到天暮,这案子终于结了尾。
周成拿到口供,回来就一副魂飞升天的模样,果然如杨菁所言,这郝大就是花娘子儿子的亲爹。
许是事已至此,郝大并未隐瞒,周成一问,便什么都招了。
郝大与那金屠户乃是酒肉朋友,有点交情,他早前就见过花娘子。
“我一见她,便觉她眉眼生得漂亮,妩媚多情,身段窈窕,心中就起了念想。”
“我便故意同金屠户套近乎,有一次金屠户喝醉了,我便替他把了把脉,万万没想到,那厮瞧着魁梧,实则却是个不中用的,唉,所谓巧妇常伴拙夫眠,姓金的连个拙夫都算不上,花娘子配他,简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里。”
郝大说话时,神色冷漠,略带轻佻古怪,“我这人自来有个毛病,喜欢别人的女人,我偏不偷,就要对方心甘情愿地送给我。”
“虽说我虎落平阳了,但糊弄个乡野村夫,还是手拿把掐,带着姓金的喝了几回酒,去了几趟赌场,他就把我当过命的兄弟,呵,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他没种,我借给他,他对我是好生感激——”
周成把口供拿回来时,脸都是绿的。
“怪不得他得了痨病,不要脸的东西,老天爷也不能让他长久。”
杨菁平日写文书,都写得十分愉悦。
这繁华京城,市井烟火,人间的喜乐苦痛,比小说故事还精彩无数倍,汇集笔端,记录在册,便好似承载了凡人人生里最有份量的东西。
此后千秋万载,王朝成了焦土,后世人若翻阅此书此册,就能看到此情此景,这些世间庸常的人身上的悲欢疾苦,便也能让人知道了,不至于轻飘飘随风流散。
她觉得甚好。
可今天这一笔,写得人心里堵得慌。
怪不得杨盟主那么潇洒肆意的大魔头,后来总有些落落寡欢。
若是每日所思所见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谁都开心不起来。
写完了文书,交给黄使,周成去食堂端了一碗粥,拿了几个炊饼吃,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瞎琢磨。
“郝大二话不说就认了罪,是不是因为他……有些愧疚?”
杨菁翻了个白眼。
谁知道!
她纵然学会了读人的微表情,仍不能看透人心。
郝大可能就是病得厉害,不想活了,他也或许心怀愧疚,更可能是因为花娘子的孩子是自己的骨肉,为了自己的骨肉,不想让那小孩儿没了爹,再没娘照看。
无论他现在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当初欺负人家花娘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人,是个畜生!
谁会有耐心去琢磨畜生的想法?
一想到她曾有那么一瞬,把这畜生的金盆洗手同杨盟主联系到一起,她就恶心!(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