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既没有那种特别震撼的誓言,也没有特别宏大的许诺。
却让林稚鱼,忽的颤抖起来。
烛光下,谢苓的眼神沉静如渊,却又亮得惊人。
那眼神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平等而郑重的承诺。
林稚鱼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些被人踩在泥里的屈辱,那些只能在深夜里自己默默舔伤口的难痛苦,那些无人可诉的怨与恨……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一下子都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她死死地咬着唇,才没让那点可笑的水汽,从眼睛里掉下来。
她林稚鱼,不需要眼泪。
但是她需要有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
一个能将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那点泪花,最后还是被她给硬生生憋回去了。
她站了起来,朝着旁边的小几走过去。
动作间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从容,仿佛方才那个眼眶微红的女子,只是烛火摇曳间的一场错觉。
“殿下上次灯会时说,想尝尝我点的茶。”
她取出一套素雅的建盏,一只汤瓶,还有那支小巧的茶筅。
谢苓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她如何温器,如何置末,如何注水。
她的手很稳。
腕部的力量用得恰到好处,汤瓶中沸水击打茶末,激起细密的汤花。
那专注的神情,不见丝毫取悦于人的媚态,也无半点炫技的浮夸。
没一会儿,一盏有着乳白色汤花的茶,就被她双手端着递过来了。
茶雾袅袅,香气清冽。
“京中女子,学这些,多是为了将来在夫家面前,博个贤惠雅致的名声。”
谢苓把茶盏接过来,手指头碰到温热的杯壁,却没有立刻喝。
林稚鱼嘴角微微往上一翘,露出一抹冷笑。
“我倒觉得。”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最该取悦的,是自己。”
谢苓的目光,与她在那片氤氲的茶气中相遇。
谢苓特别赞同这个说法。
“说得对。”
林稚鱼垂下眼帘,继续为自己点一盏茶。
她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点茶就跟治理国家一般。”
“水须侯汤,辨其老嫩;火需恰当,知其进退;茶要上乘,器要精良,技要纯熟。”
“水、火、茶、器、技,五者调和,方得一盏好茶。”
“可惜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道理,世间多少男子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懂。”
“他们眼中,只有争权夺利,只有党同伐异,只知一味猛火,最终烧干了茶,也烹裂了器。”
谢苓的眼神,落到了她身旁的书案上。
那书案上,摊着一本翻得很旧的《孙子兵法》,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用朱笔做的批注。
她伸手把那本书拿了起来。
“所以,我们才更要为自己争一争。”
谢苓的声音,沉静而有力。
“这天底下,不能光让他们男人当成棋盘来摆弄。”
她翻开书,正好翻到了《虚实篇》。
林稚鱼手里拿着的茶筅,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朝着谢苓看过去。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林稚鱼轻轻地念着,好像是在回应谢苓,又像是在给兵法做批注。
“庙堂之上,何尝不是如此?柳贵妃看着盛气凌人,实则不过是柳家的棋。二皇子看似得势,实则根基未稳。”
“大家都觉得太子很软弱,可是谁又能明白,这说不定就是‘故意向敌人示弱’的手段呢?”
谢苓的手轻轻地在书页上“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几个字上摩挲着。
“嗯。”
她应了一声。
“有时退一步,非为屈服。”
“乃为将来,能一举踏碎凌霄。”
这话既是在说太子,也是在说她自己。
说她今日,在崔盛面前的暂时退让。
“铮”的一声轻响,茶筅再次停下。
第二盏茶,成了。
汤花更为匀厚,紧咬盏沿,久聚不散。
林稚鱼就把这盏茶推到谢苓跟前。
谢苓把兵书放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初时是微苦,转瞬便化为甘醇,余韵悠长,如山间清泉。
“这茶真不错。”
谢苓放下茶盏,眼睛盯着林稚鱼。
“有静气。”
“也有杀心。”
林稚鱼笑了。
是那种终于找到了知己的笑,特别释然。
“静气是留给自己的。”
“杀心是冲着敌人的。”
这话说完,她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与肃穆。。
她把衣袖整理了一下,然后朝着谢苓,慢慢地跪了下去。
“殿下。”
“我想求您一事。”
谢苓也没去扶她,只道:“你说。”
林稚鱼抬起头,眼中是翻涌的恨意和深可见骨的痛楚。
“求殿下您,帮我母亲从林家离开。”
谢苓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想他们和离?”
就这俩字,一下子就把林稚鱼强撑着的那层硬壳给扎破了。
她脸上露出的笑啊,比哭还难看,满满的都是绝望和嘲讽。
“和离?”
“殿下呀,您可知要是她愿意的话,我们今日就不用挨这二十个巴掌了!”
“我那个父亲,”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娶了七房小妾。那些庶子庶女,比我这个正房独女得宠多了。他对我娘动辄打骂,从未有过好脸色。”
“可是她呢?”
“她一往情深,事事以他为先。”
“这次柳贵妃派人派人来掌掴,您知道她醒了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林稚鱼的眼眶红通通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她埋怨我呢,埋怨我不帮二皇子,为什么要得罪柳贵妃。”
“她说我这么做,会拖累我父亲的仕途!”
“她甚至还觉得是我不孝,才让她在柳贵妃面前丢了脸,进而影响了整个林家的声誉!”
谢苓的心,猛地一沉。
她见过愚忠的臣子,见过愚孝的子女。
可她从来都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被“夫为妻纲”这四个字毒害到这种地步。
这哪是爱呀。
这就是一种被敲骨吸髓后依旧不肯醒来的,畸形的依赖。
是这个时代,强加在无数女子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林稚鱼的思绪,似乎飘远了。
眼前好像又回到了好多年前。
那是一个下着桂花雨的午后。
小小的她就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正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稚,是禾苗初生之貌。”
母亲的声音,特别温柔。
“鱼,则逍遥于江湖。”
“我的孩子啊,娘不盼着你以后能嫁到多富贵的人家,就盼着你这一辈子能像水里的鱼儿似的,自由自在的。”
那时的母亲,眉眼间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光。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父亲头一回把姨娘领回家的时候吗?
还是从祖母那一句句“妇人当以夫为天”的训诫?
她也记不清了。
就只知道,母亲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就没了。
她变得沉默,变得卑微,变得……面目全非。
林稚鱼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束缚,从眼角滚落。
“殿下。”
她睁开眼,那眼睛里只剩下满满的悲凉和决绝。
“她救不了自己。”
“但我想救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