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知己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既没有那种特别震撼的誓言,也没有特别宏大的许诺。

    却让林稚鱼,忽的颤抖起来。

    烛光下,谢苓的眼神沉静如渊,却又亮得惊人。

    那眼神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平等而郑重的承诺。

    林稚鱼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些被人踩在泥里的屈辱,那些只能在深夜里自己默默舔伤口的难痛苦,那些无人可诉的怨与恨……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一下子都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她死死地咬着唇,才没让那点可笑的水汽,从眼睛里掉下来。

    她林稚鱼,不需要眼泪。

    但是她需要有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

    一个能将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那点泪花,最后还是被她给硬生生憋回去了。

    她站了起来,朝着旁边的小几走过去。

    动作间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从容,仿佛方才那个眼眶微红的女子,只是烛火摇曳间的一场错觉。

    “殿下上次灯会时说,想尝尝我点的茶。”

    她取出一套素雅的建盏,一只汤瓶,还有那支小巧的茶筅。

    谢苓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她如何温器,如何置末,如何注水。

    她的手很稳。

    腕部的力量用得恰到好处,汤瓶中沸水击打茶末,激起细密的汤花。

    那专注的神情,不见丝毫取悦于人的媚态,也无半点炫技的浮夸。

    没一会儿,一盏有着乳白色汤花的茶,就被她双手端着递过来了。

    茶雾袅袅,香气清冽。

    “京中女子,学这些,多是为了将来在夫家面前,博个贤惠雅致的名声。”

    谢苓把茶盏接过来,手指头碰到温热的杯壁,却没有立刻喝。

    林稚鱼嘴角微微往上一翘,露出一抹冷笑。

    “我倒觉得。”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最该取悦的,是自己。”

    谢苓的目光,与她在那片氤氲的茶气中相遇。

    谢苓特别赞同这个说法。

    “说得对。”

    林稚鱼垂下眼帘,继续为自己点一盏茶。

    她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点茶就跟治理国家一般。”

    “水须侯汤,辨其老嫩;火需恰当,知其进退;茶要上乘,器要精良,技要纯熟。”

    “水、火、茶、器、技,五者调和,方得一盏好茶。”

    “可惜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道理,世间多少男子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懂。”

    “他们眼中,只有争权夺利,只有党同伐异,只知一味猛火,最终烧干了茶,也烹裂了器。”

    谢苓的眼神,落到了她身旁的书案上。

    那书案上,摊着一本翻得很旧的《孙子兵法》,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用朱笔做的批注。

    她伸手把那本书拿了起来。

    “所以,我们才更要为自己争一争。”

    谢苓的声音,沉静而有力。

    “这天底下,不能光让他们男人当成棋盘来摆弄。”

    她翻开书,正好翻到了《虚实篇》。

    林稚鱼手里拿着的茶筅,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朝着谢苓看过去。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林稚鱼轻轻地念着,好像是在回应谢苓,又像是在给兵法做批注。

    “庙堂之上,何尝不是如此?柳贵妃看着盛气凌人,实则不过是柳家的棋。二皇子看似得势,实则根基未稳。”

    “大家都觉得太子很软弱,可是谁又能明白,这说不定就是‘故意向敌人示弱’的手段呢?”

    谢苓的手轻轻地在书页上“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几个字上摩挲着。

    “嗯。”

    她应了一声。

    “有时退一步,非为屈服。”

    “乃为将来,能一举踏碎凌霄。”

    这话既是在说太子,也是在说她自己。

    说她今日,在崔盛面前的暂时退让。

    “铮”的一声轻响,茶筅再次停下。

    第二盏茶,成了。

    汤花更为匀厚,紧咬盏沿,久聚不散。

    林稚鱼就把这盏茶推到谢苓跟前。

    谢苓把兵书放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初时是微苦,转瞬便化为甘醇,余韵悠长,如山间清泉。

    “这茶真不错。”

    谢苓放下茶盏,眼睛盯着林稚鱼。

    “有静气。”

    “也有杀心。”

    林稚鱼笑了。

    是那种终于找到了知己的笑,特别释然。

    “静气是留给自己的。”

    “杀心是冲着敌人的。”

    这话说完,她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与肃穆。。

    她把衣袖整理了一下,然后朝着谢苓,慢慢地跪了下去。

    “殿下。”

    “我想求您一事。”

    谢苓也没去扶她,只道:“你说。”

    林稚鱼抬起头,眼中是翻涌的恨意和深可见骨的痛楚。

    “求殿下您,帮我母亲从林家离开。”

    谢苓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想他们和离?”

    就这俩字,一下子就把林稚鱼强撑着的那层硬壳给扎破了。

    她脸上露出的笑啊,比哭还难看,满满的都是绝望和嘲讽。

    “和离?”

    “殿下呀,您可知要是她愿意的话,我们今日就不用挨这二十个巴掌了!”

    “我那个父亲,”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娶了七房小妾。那些庶子庶女,比我这个正房独女得宠多了。他对我娘动辄打骂,从未有过好脸色。”

    “可是她呢?”

    “她一往情深,事事以他为先。”

    “这次柳贵妃派人派人来掌掴,您知道她醒了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林稚鱼的眼眶红通通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她埋怨我呢,埋怨我不帮二皇子,为什么要得罪柳贵妃。”

    “她说我这么做,会拖累我父亲的仕途!”

    “她甚至还觉得是我不孝,才让她在柳贵妃面前丢了脸,进而影响了整个林家的声誉!”

    谢苓的心,猛地一沉。

    她见过愚忠的臣子,见过愚孝的子女。

    可她从来都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被“夫为妻纲”这四个字毒害到这种地步。

    这哪是爱呀。

    这就是一种被敲骨吸髓后依旧不肯醒来的,畸形的依赖。

    是这个时代,强加在无数女子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林稚鱼的思绪,似乎飘远了。

    眼前好像又回到了好多年前。

    那是一个下着桂花雨的午后。

    小小的她就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正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稚,是禾苗初生之貌。”

    母亲的声音,特别温柔。

    “鱼,则逍遥于江湖。”

    “我的孩子啊,娘不盼着你以后能嫁到多富贵的人家,就盼着你这一辈子能像水里的鱼儿似的,自由自在的。”

    那时的母亲,眉眼间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光。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父亲头一回把姨娘领回家的时候吗?

    还是从祖母那一句句“妇人当以夫为天”的训诫?

    她也记不清了。

    就只知道,母亲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就没了。

    她变得沉默,变得卑微,变得……面目全非。

    林稚鱼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束缚,从眼角滚落。

    “殿下。”

    她睁开眼,那眼睛里只剩下满满的悲凉和决绝。

    “她救不了自己。”

    “但我想救她。”(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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