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脸上怒容未消,仿佛在审视他们话语的真伪。
船舱里头安静得吓人,就只能听到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的哗哗声,还有孙、周两人粗重紧张的喘气声。
半晌,谢苓紧绷的神色才缓缓松弛下来,她像是被说服了,又像是懒得深究,慵懒地重新靠回软榻,挥了挥手:
“哦,原来如此……竟是些刁民在作祟。”她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不少,“看来是本公主错怪两位大人了。都起来吧,老跪着像什么话。”
孙志明和周显仁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后背已然湿透。
两个人偷偷地使了个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得意——看样子这个公主虽然脾气大了些,可毕竟还年轻。
经过这么一吓,他们反倒更安心了。
要是公主真有什么别的心思,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发火。
这般喜怒形于色,正是心思浅薄的表现。
“乐师跑哪儿去了?舞怎么停了?”谢苓就好像已经把刚才那些不愉快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又变回了那副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样子,不耐烦地催着说,“接着奏乐,接着舞啊!本公主还没看够呢!”
丝竹声又响起来了,舞女们又开始扭动着腰肢,船舱里很快就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醉生梦死的氛围。
孙志明和周显仁脸上堆满了更加殷勤的笑容,又端起酒杯向谢苓敬酒。
“说起来啊,这临安府能这么快就安定下来,还得多亏了一个大善人呢。”
谢苓的手指稍微停了一下,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哦?”
孙志明看到她真的感兴趣,心中愈发得意,继续说道:
“城里有个姓王的乡绅,叫王德发,急公好义,最是乐善好施。”
“此次水患,王善人眼见百姓受苦,竟是散尽家财,在城外开设了粥厂,救济灾民。”
“王善人不仅开设粥厂,眼见那些流民中的孤儿无人照料,更是心痛不已,自掏腰包,办了一间‘慈幼局’!”
慈幼局。
谢苓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张让父母签字画,押断绝关系的“卖身契”。
这个王善人,一边靠着做好事赚取名声,一边又靠着名声高价卖粮,一举两得。
她知道这人并非纯粹的做好事,但是灾荒时节,孩子们能有个活处,已经是万幸。
孙志明没有察觉到她神色的丝毫变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歌功颂德。
“这‘慈幼局’,专门收容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不仅管他们吃穿,还请了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为他们谋个前程。”
“实乃我辈楷模,地方表率啊!”
谢苓就静静地听着。
等孙志明说完了,她才慢悠悠地发出一声“赞叹”。
“哦?王善人?”
“听着好像是个挺不错的人呢。”
孙志明和周显仁见状,彻底放下心来。
他们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安然度过了。
谢苓端起酒杯,朝着两人远远地举起来。
“这江南之地,真是人杰地灵。”
“上有孙大人这等殚精竭虑的能臣。”
“下有王善人那般古道热肠的义商。”
她的目光,清亮如水,直直地望着孙志明。
“父皇若是知道了,定然会龙心大悦,对孙大人您,大加褒奖的。”
这顶高帽子,戴得孙志明是通体舒泰,飘飘然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吏部的嘉奖文书,看到了自己光明坦荡的仕途。
他连忙举杯,满脸堆笑。
“不敢当,不敢当!皆是托了殿下的洪福!”
“干。”
谢苓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然后,她仰起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辛辣如火。
画舫上的笙歌,散了。
谢苓回到下榻的别院,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水盆边上,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搓自己的双手。
仿佛要洗掉的,不是蔻丹,而是孙志明那张伪善的脸,和画舫上虚与委蛇的黏腻触感。
魏靖川一声不吭地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他什么也没问。
其实也不用问。
他就光看着她,就能感觉到在她平静的面容下,就像有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
“殿下。”
惊蛰从外面轻轻悄悄地走进来。
“京城里玲珑阁的信到了,有两封。”
谢苓擦手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抬起眼。
“拿过来。”
第一封信,纸张极薄,字迹娟秀,是林稚鱼的笔迹。
信上没有多余的寒暄。
开篇便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几家常与江南有生意往来的京城商铺,被朱笔圈出。
其中最大的一笔款项流转,数额惊人,都指向了一个名字。
一个从来没在明面上露过的商号。
叫“夜枭”。
林稚鱼在信末写道:“此商号行踪诡秘,账目皆由专人传递,疑似与漕运拨款有染,其背后之人,深不可测。”
谢苓把信放下,手指头在“夜枭”这俩字上轻轻点了点。
接着,她就打开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厚实得多,信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分析。
这是苏子衿写的。
她将江南漕运司公布的赈灾账目,与大邺户部历年的粮价、市价、河工用料标准,逐一做了比对。
结论,触目惊心。
“采购粮款,高出市价三成。”
“修葺河工所用青石,以次充好,报价却用的是上等品。”
“最大的一笔支出,名目为‘灾民安抚’,语焉不详,去向不明。”
谢苓把两封信并排放在桌子上。
一张,是钱的去向。
一张,是钱的来源。
她拿起漕运司那本做得天衣无缝的账册,指尖划过那几个被苏子衿标记出的漏洞。
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贪墨至此,若不是苏子矜精于账册,怕是无人能发现端倪。”
“是真当我大邺无人了么?”
谢苓的眼神从信纸挪开,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鬼影。”她轻轻唤了一声。
忽然间,一道黑影毫无预兆地在房梁的阴影里冒了出来。
就好像他一直就待在那儿,跟黑暗混为一体了。
“小的在。”鬼影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独特的飘忽感。
她的视线,依旧望着远方,那座灯火通明的临安府衙。
“漕运司衙门的账房。”
“还有孙志明的书房。”
“那里面肯定有原始的账目,或者是见不得人的密信。”谢苓沉声下令,“你去一趟,把这些东西拿回来。”
“喏。”
一个字,沉稳如山。
再抬头时,房中,已不见了他的踪迹。
只余下,窗外的一缕夜风,轻轻拂动了烛火。(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