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都市剧院,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大而华丽的棺椁。断裂的巴洛克式立柱支撑着布满破洞的天鹅绒帷幔,剥落的金漆在从穹顶裂缝透下的稀薄天光中,闪烁着黯淡的、如同垂死星辰般的光点。观众席的红色绒布座椅大多腐烂,露出下面锈蚀的弹簧骨架,如同某种巨兽被解剖后暴露的肋排。空气中弥漫着木头霉烂、织物腐朽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压过了外面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
言今背着辛言,穿过侧翼一道不起眼的消防门,闯入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奢华废墟。他选择这里,是因为其结构的复杂性和相对坚固的主体,更容易躲藏,也因为他记得旧时代的剧院往往拥有独立的储水系统和隔音良好的后台区域。
他将辛言安置在舞台后方一间用于堆放道具的、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里。这里相对干燥,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石膏像、生锈的兵器道具和褪色的丝绸布料,形成了一些可以遮蔽的角落。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只有一个出口,并且用沉重的木箱进行了简易的加固。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左肋的伤口因为持续的奔波和紧张,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持续的、冰冷的湿漉感。而右臂上那些亮蓝色的纹路,则在进入这剧院后,传来一种奇异的、轻微的嗡鸣感,仿佛与这片空间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拿出找到的蒸馏水和能量棒,先小心地给辛言喂了些水。她依旧昏迷,但吞咽反射尚在,这让他稍感安慰。然后他才自己进食,冰冷的能量棒如同砂石划过喉咙,但他强迫自己咽下,感受着微弱的暖流在几乎冻结的胃里化开。
寂静。
外面的“无声之城”将寂静强加给一切,而剧院内部的寂静,则更加厚重,更加……充满回响。那不是虚无,而是无数过往的喧嚣沉淀、死亡后留下的空壳。言今甚至能想象出,曾经这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舞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音符与台词在穹顶下碰撞交织……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右臂的嗡鸣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不再是单纯的刺痛或麻痒,而像是一种……极其微弱的、试图传递什么的震颤。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那些亮蓝色的纹路在昏暗中仿佛自己散发着微光。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辛言,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
言今立刻惊醒,俯身过去:“辛言?”
她没有睁眼,但嘴唇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言今将耳朵凑近。
“……舞台……”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昏迷中的模糊,“……台词……错了……”
言今心中一紧。又是呓语?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他们在……重复……错误的……剧本……”辛言的眉头蹙起,仿佛在抵抗着什么,“……好吵……”
吵?在这绝对的寂静里?
言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自己右臂的蓝色纹路,又看向这充满“过去式”喧嚣残影的剧院。辛言的“谎言”本质,加上他右臂这触摸过“噪音”的烙印,在这特定的环境里,是否让他们变得能“听”到某些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情感的残留,记忆的烙印,是曾经在这里上演过的、无数悲欢凝聚成的……集体潜意识的回响?
他集中精神,尝试着去“聆听”。
起初,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但渐渐地,当他将注意力完全沉浸进去,甚至无意识地调动起体内那微弱的力量去呼应右臂的震颤时——
一些模糊的、重叠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碎片,开始如同幽灵般浮现:
……一个女高音在反复咏叹某个高音段落,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不满足,一遍,又一遍……
……某个男演员在低声咆哮着一段台词,充满了愤怒与背叛的绝望,那情绪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还有观众的窃窃私语,掌声,喝彩,以及某种……来自舞台侧翼的、充满嫉妒与野心的冰冷注视……
这些都不是清晰的声音,而是情绪的色块,意念的轮廓,如同褪色的壁画,模糊却执拗地存在于这片空间。它们就是辛言所说的“错误的剧本”?这些被固化的、强烈的情绪残响?
突然,所有的碎片声音猛地一滞!
仿佛录音机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一个清晰、冰冷、带着某种非人质感的“画外音”,如同利刃般切入了这片混乱的回响之中。它不属于任何演员,不属于任何观众,它来自……更高的维度,如同规则的宣读:
“第三幕,第二场,情感饱和度超出阈值。演员编号7,判定为‘冗余噪音’。执行……静默程序。”
这“画外音”落下的瞬间,言今清晰地“听”到那个反复咏叹的女高音,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充满极致恐惧的抽气,随即,她的声音,连同她所有的情绪存在感,被瞬间抹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言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这不是简单的记忆回响!这是……谐律器运作的痕迹!是它曾经在这里,对不符合其“剧本”(规则)的“演出”(人类情感与行为)进行干预和“修剪”的记录!
这座剧院,乃至整座城市,都曾是谐律器测试其规则、进行“社会调试”的一个大型试验场!而哑默教所维持的“寂静”,或许就是对这种“修剪”到极致的、扭曲的模仿与延续!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辛言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骤然睁开!
那双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与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规则的本质。她看向虚空,仿佛在与那个冰冷的“画外音”对视,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一个清晰的词语:
“篡改者。”
这个词出口的瞬间,舞台上空那巨大的、积满灰尘的水晶吊灯,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整个剧院内部残留的那些情绪回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动荡、扭曲起来!
言今右臂的蓝色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刺痛!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两个巨大力量对撞的边缘!
辛言的眼神只清明了一瞬,随即再次被疲惫和混乱吞噬,她身体一软,重新陷入昏迷。但她的额头,却滚烫得吓人,仿佛刚才那一声无声的指控,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
舞台的晃动停止了,吊灯恢复了静止。那些混乱的回响也渐渐平息,重新归于死寂。
但言今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辛言无意识间,似乎触及了某个核心的秘密。谐律器并非完美的规则执行者,它自身也可能被“篡改”?而这座剧院,这座城市,就是证据?
他低头看着辛言滚烫的额头,又抬头望向舞台上方那幽深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穹顶。
他们误入的,不仅仅是一座被强制寂静的城市,更是一个埋葬着谐律器黑暗实验历史的巨大坟墓。
而辛言,这把被污染侵蚀的钥匙,似乎正在无意识地,试图撬开这坟墓的棺盖。
言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她异常的高温,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休息结束了。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哑默教,或许不仅仅是秩序的维护者,他们很可能……是这座“坟墓”的守墓人。
他背起她,再次握紧了那枚以布包裹的铁蒺藜。这一次,他感觉这冰冷的物件,似乎也与这剧院,与这座城市的历史,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应。(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