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风像是停了。不,是给那黑瓮里渗出的死寂给压住了。言今夹在当间儿,前头是那鬼火缭绕的瓮与枯骨般的老者,后头是两截封路的灰木桩子。右臂里头那点“归墟”的底子,被瓮语勾得翻腾不休,又烫又麻,活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油。
那捧着骨灯的瘦小灰袍人,停下了抚摸瓮身的手,兜帽下的两点灰光,幽幽地转向言今。他没再念那听不懂的咒,只沙哑地吐出几个字:“容器……过来。”
言今没动,左手攥紧了那紫砂壶的把儿,壶身那点温热,成了这阴寒地界唯一实在的倚靠。他眼角余光扫着身后那俩灰袍人,他们僵立着,连衣角的滴答声都无,只有那股子湮灭一切的灰败气,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缠得人手脚发冷。
“我这儿,”言今开口,嗓子有些发干,声音却竭力稳着,“只有一壶水,是给长辈打的。您几位要喝水,怕是找错了门。”
那瘦小灰袍人像是没听见,只重复道:“过来……入瓮……得大自在……”
瓮身的灰光流转加速,那些龟裂的纹路一张一合,恍如呼吸。里头的絮语声愈发急了,不再是低吟,倒像是无数只手在挠抓着瓮壁,吱嘎作响,听得人头皮发炸。
言今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猛地将身子往左侧一倾,作势要硬闯那左边的灰袍人,右臂却暗中蓄着力,那沉甸甸、火辣辣的感觉凝聚在拳锋之上。
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异变陡生!
“铛——!”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钟鸣,毫无征兆地炸响!
这声音不高,却浑厚无比,带着一种涤荡污秽、镇压邪祟的古老意韵,瞬间盖过了瓮中的嘈杂絮语。声音过处,天井里那凝滞的阴寒气息竟被冲散了几分,连那骨灯里的惨绿火苗都猛地一矮,险些熄灭。
那瘦小灰袍人浑身剧震,抚在瓮身上的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兜帽下的两点灰光惊疑不定地转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天井另一侧,一面最为高大、也最为残破的墙壁之后。
连堵在言今身后的那两个灰袍人,那空洞的眼窝里,似乎也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言今心头也是一凛,这钟声……来得古怪!他趁这间隙,脚下发力,不是前冲,也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侧后方滑出几步,背靠住了一面爬满枯藤的矮墙,暂脱离了被前后夹击的险境,目光紧紧盯着那高大残墙的方向。
“吱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物体摩擦地面的声音,从那残墙后响起。紧接着,那面不知立了多少年月、布满裂缝的高墙,竟从中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向两侧挪移,露出后面一个更加幽深的洞口。一股带着尘土和古老墨香的气息,从洞内飘散出来。
一个身影,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黑黢黢的金属杖,从洞口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踏了出来。
来人是个老妪,身形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布裙,头发稀疏,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一根木簪别着。她脸上皱纹密布,如同干涸的河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是星辰那般璀璨,而是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看尽世事的沧桑与沉静。
她手中那根金属杖,非金非铁,顶端镶嵌着一块不规则的黑石,方才那声钟鸣,似乎就是由此发出,此刻仍有余韵在石身内隐隐回荡。
老妪的目光先是在言今身上停顿了一瞬,掠过他那条异变的右臂时,古井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便落到了石亭中的黑瓮与那瘦小灰袍人身上。
“灰域的‘纳秽瓮’,”老妪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死寂的天井里清晰传开,“什么时候,也敢摆到我这‘碑林’的门口来了?”
瘦小灰袍人兜帽下的灰光剧烈闪烁,显然对这老妪的出现极为忌惮。“守碑人……此事与你无关……莫要自误!”
“自误?”老妪轻轻顿了顿手中的金属杖,杖端黑石与地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却让那黑瓮周身的灰光都为之一滞。“这漏檐斋,还没轮到你们灰域来划定界限。惊扰了碑林的清净,就是我的事。”
她不再看那灰袍人,转而望向言今,语气放缓了些:“后生,你是观测者带来的?”
言今心中念头急转,这老妪被称为“守碑人”,又与观测者相识,看来并非敌人。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紫砂小壶稍稍提起示意:“前辈让我来打水。”
守碑人那古井般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么。“他倒是会支使人。”她目光又转向那黑瓮,语气转冷,“这‘纳秽瓮’最善蛊惑心神,侵蚀魂灵,你身上那点东西,正是它的大补之物。离远些。”
话音刚落,那瘦小灰袍人似乎被彻底激怒,他猛地将骨灯举高,口中再次念起那古怪的咒文,瓮身的灰光骤然暴涨,瓮中的絮语化作尖啸,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灰色波纹,如同水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离得最近的守碑人!
守碑人却是不慌不忙,将手中金属杖往身前一拄,那顶端黑石之上,陡然亮起一个个细小的、如同蝌蚪文般的金色符号。金光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亘古长存、万邪不侵的浩然之气。
灰色波纹撞上这层淡金色的光晕,竟如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瓦解,根本无法近她身周三尺之内!
“冥顽不灵。”守碑人摇了摇头,握着金属杖的手向前轻轻一送。
那杖端的黑石骤然脱离,悬浮于空,其上金色符文流转,瞬间放大,化作一个巨大的、旋转不休的金色光圈,带着隆隆的、仿佛来自远古的祭祀吟唱之声,朝着石亭中的黑瓮与灰袍人当头罩下!
瘦小灰袍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啸,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周身空间如同泥沼,动作变得迟缓无比。他手中的骨灯火苗疯狂跳动,最终“噗”一声熄灭。
金色光圈落下,并未发出巨响,只是将那黑瓮与灰袍人一同笼罩在内。光圈之内,金光与灰光剧烈交织、湮灭,那尖啸声、絮语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金光散去。
石亭内,空空如也。无论是那诡异的黑瓮,还是那瘦小灰袍人,连同那盏白骨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地面上,残留着一圈淡淡的、焦黑的痕迹。
堵在言今身后的那两个灰袍人,在那金色光圈出现的刹那,便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提线木偶,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化作两滩灰扑扑的、迅速消散的尘埃。
天井里,重归寂静。只有那滴滴答答的漏雨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
守碑人伸手一招,那黑石飞回,重新嵌入金属杖顶端。她转过身,看向言今,古井般的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片刻。
“你这手臂,‘归墟’为骨,雷煞为薪,”她缓缓道,“是条凶险的路。观测者那老家伙,把你往火坑里推,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言今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壶:“水还没打满。”
守碑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水在那儿,跑不了。”她用金属杖指了指那石臼的方向,“先去把水打了,再回去告诉他,他欠我一次清扫。”
说完,她不再多言,拄着杖,转身,一步步走回那高大的残墙之后。墙壁在她身后,又缓缓合拢,严丝合缝,看不出半点痕迹。
言今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天井,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茶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漏檐斋的水,果然深不见底。(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