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道兼任广备仓使的旨意传到陈昂手中时,他正在临时衙署核对最后一批军粮核销的文书。
宣旨太监念完旨意,周围几个户部派来的小吏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同情,有嘲讽,更有幸灾乐祸。
陈昂面色平静地叩首领旨,但当他接过那卷明黄绢帛时,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广备仓……他即使初来京城,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真正的龙潭虎穴,一个连许多资深官员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泥沼。
李国忠这一招,毒辣至极。
几乎在旨意下达的同时,消息灵通的平西侯林立群也在府中得到了禀报。
他听完幕僚曹斌的叙述,久久没有说话,最终长叹一声:“李老匹夫,这是要借刀杀人啊。广备仓,那是十死无生的局面。陛下准奏,只怕也是存了舍弃之心。”
曹斌忧心忡忡:“侯爷,那我们……”
林立群摆摆手:“此刻不宜妄动。陛下心意已决,我们若出面阻拦,反会引火烧身。且看陈昂如何应对吧。是龙是虫,这一关,才能见分晓。”
而镇国公府内,李国忠得知旨意内容后,脸上终于露出了近日来第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对管家道:“给广备仓那边递个话,好好‘迎接’咱们这位新上任的仓使大人。务必让他宾至如归。”
……
是夜,月暗星稀。
书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不等回应,一道纤细的身影便滑入,是冯曼青。
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走到陈昂身后三尺处站定。
“公子,”她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广备仓的水,浑得很。里面管事的,多是几代经营的地头蛇,背后站着的人,手眼通天。库房账目是笔糊涂账,守卫也多是他们的亲信……”
陈昂没有回头,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曼青,你知道李国忠为何要送我去广备仓吗?”
“借刀杀人。”
“是,也不是。”陈昂转过身,月光勉强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更想看的,是我如何挣扎,如何出丑。他想证明,我陈昂,终究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
冯曼青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公子若决意要去,曼青可先行一步。哪些人是绊脚石,哪些人是墙头草,摸清楚。有些障碍可以提前清除。”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用她最擅长的方式,为陈昂扫清道路。
陈昂心头一震,他能感受到冯曼青话语中那份决心。他走近两步,距离近到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曼青,”他声音很轻,却有些激动,“你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条路,我们不能那样走。”
“广备仓不是江湖帮派,里面的争斗,杀人解决不了根本。今日你除掉一个,明日会有更多人扑上来,而且会让他们更加同仇敌忾,也会授人以柄。”
“我们要面对的,不是几个人,是一张网,一种规则。”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语气加重:“你的力量,非常宝贵,但不能用在这里。我要你做的,是睁大眼睛,摸清他们的规矩,找出这张网的节点和弱点。”
冯曼青仰头看着他,黑暗中,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缓缓松开了按剑的手,垂下眼帘:“曼青明白了。”
她微微欠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黑暗。
在另外一边,京城永盛钱庄后院,周灵正对着一份刚刚送来的退单文书。
退单的是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绸缎庄,以往合作还算愉快,此刻却以“资金周转不灵”为由,要求提前结清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
“王掌柜,”周灵放下文书,对前来汇报的二掌柜平静地问道,“这李家绸缎庄,以往信誉尚可,这次突然退单,可打听到什么缘由?”
二掌柜面露难色:“掌柜的,我私下打听过,李老板支支吾吾,只说是家里急用。但我隐约听说是有人放了话,说跟咱们永盛往来太密,恐惹麻烦。”
周灵立刻就明白了,这当然不是孤例。
这几日,已有两三家背景不那么硬实的商户,用各种借口减少了与永盛的业务。
更有甚者,漕运码头上,永盛雇的运货车辆,接连两天被一群地痞找茬刁难,虽未造成大损失,却恶心人。
她知道,这是有人开始动手了,想从钱庄这边给陈昂施加压力,剪除羽翼。
她仔细想了想,对二掌柜吩咐道:“既然李家有难处,那就按章程,连本带利给他结算清楚,客客气气送走。”
“另外,传话下去,所有伙计这段时间打起精神,对待客户更要周到,但账目往来要更加清晰,尤其是与陌生客户的交易,必须严格核查,宁可慢一点,也绝不能出错。”
她走到账房,对几位核心账房先生道:“诸位,三少爷接了新差事,外面难免有些风言风语。钱庄的根基是信誉,是稳妥。从今日起,所有账目,每晚我要亲自过目一遍。”
她没有将外面的麻烦告诉陈昂,还刻意减少了去见他汇报的频率。她只是默默地将压力扛在自己肩上,将钱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确保后院不起火。
她心里也清楚,陈昂此刻面对的压力,远比她大得多。
……
陈昂踏入广备仓衙门那扇掉漆的大门时,正值午后。几个老吏蜷在廊下背风处,围着一个小炭炉,手里捧着粗陶茶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看到陈昂几人进来,他们慢吞吞地站起身,脸上堆着程式化的恭敬,眼神却透着经年累月混日子的麻木。
“哪位是管事的?”陈昂身边一个文书上前一步,扬声问道。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吏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人王天德,是这里的典吏。不知大人是?”
“这位是新任广备仓使陈昂陈大人。”文书介绍道。
王典吏脸上立刻露出惊讶和热情:“哎哟!原来是陈大人!瞧我这眼拙!早就听闻大人要来,没想到今日就到了!快,里面请!”
他一边引路,一边解释,“真是不巧,张主事前两日感染了风寒,告假在家休养,未能亲迎,还望大人海涵。”
陈昂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跟着王典吏穿过杂草丛生的前院,来到一间还算宽敞的值房。
“王典吏,”陈昂坐下后,直接开口,“将广备仓近三年的账册和库存清册,还有仓场规制图,一并取来,本官要看看。”
王典吏脸上笑容不变,连连答应:“是是是,大人稍候,小人这就去取。”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
眼看日头偏西,王典吏才带着两个年轻书吏,抬着两个大木箱进来。
箱子一打开,灰尘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账册,纸张泛黄发脆,边角卷曲,有些还被虫蛀了洞。
“大人,”王典吏陪着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仓场年份久了,积攒的文书实在太多,翻找起来费了些功夫。这些都是近几年的总账和分类账,您先过目。”
陈昂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某年某月的粮食出入,但墨迹深浅不一,格式也有些混乱。
他心中冷笑,这堆东西,怕是故意挑出来的陈年旧账,用来糊弄人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无妨,本官初来,正要熟悉旧例。有劳王典吏了。”(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