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璃是淹死在彻骨寒意里的。
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口最深处一寸寸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呼吸,最后凝固了她眼前那片模糊的、属于摄政王府寝殿描金绘彩的穹顶。裴恒的脸在她上方晃动,扭曲,他似乎在嘶吼着什么,但那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嗡嗡的,听不真切。她只记得他眼底那一片猩红的、近乎癫狂的绝望,像濒死的兽。
真好,她心想。他终于也尝到痛的滋味了。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
猛地,楚明璃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贪婪地吞咽着空气。喉头似乎还残留着那杯御赐鸩酒的灼烧感,但吸入肺腑的,却是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梨花香甜的气息。
她怔住了。
眼前是茜素红绡纱的床幔,绣着缠枝并蒂莲的纹样,边角坠着小小的、温润的玉环。这是她未出阁时,在楚家闺房的床。窗外,天光微熹,隐约传来丫鬟仆妇们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一切都透着清晨特有的宁静与生机。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手指纤长,皮肤细腻,透着健康的粉润,而非记忆中最后那般枯槁青白。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痛感清晰无比地传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小姐,您今日怎醒得这样早?”贴身丫鬟云岫端着铜盆推门进来,见她坐着,有些惊讶,随即笑道,“时辰还早呢,您再歇歇吧。今日府里事多,老爷吩咐了,晚些时候要让您去见一位贵客。”
“贵客?”楚明璃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心底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个场景,这句话,她记得!
那是承光十七年,三月暮春。前一天,宫里刚传出消息,摄政王裴恒大破北狄,凯旋在即。而今天,父亲口中那位即将登门的贵客,就是裴恒麾下最得力的长史,前来商议的,便是她楚明璃的终身大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她纳入王府,美其名曰恩宠。
前世,她就是在这个清晨,怀着少女懵懂的忐忑与一丝对英雄的憧憬,接下了那根改变她命运的、镶着赤金凤羽的簪子。从此,金丝雀入笼,再无自由可言,直至心死如灰,香消玉殒。
一股冰冷的恨意与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白。
不!绝不能重蹈覆辙!
“云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什么时辰了?父亲可在书房?”
“卯时三刻了。老爷刚起,正在书房用早茶。”云岫一边拧了温热的帕子递过来,一边答道,并未察觉自家小姐的异样。
楚明璃接过帕子,温热的湿气敷在脸上,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她飞速地回忆着前世的细节。裴恒为何突然要纳她?绝非一时兴起。楚家虽是书香门第,但父亲官职不高,家族式微。唯一的可能,是裴斩在朝中需要拉拢或安抚清流一脉,而性情温婉、家世不显的她,正是一枚合适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很清楚,就在裴恒长史登门后的第三天,父亲会因为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朝议中,被政敌翻出一桩陈年旧案牵连,虽未伤筋动骨,却也让楚家惊出一身冷汗。而裴斩,正是借此机会,以庇护之名,坐实了这桩婚事。
如果……如果她能提前让父亲避开这个坑呢?如果楚家无需庇护,那这桩强加的婚事,是否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绝望的心田。
“替我更衣,我要去见父亲。”楚明璃掀被下床,语气坚决,带着一种云岫从未见过的冷冽。
“小姐,现在?您还未用早膳……”云岫有些犹豫。
“立刻。”楚明璃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
云岫被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慑住,不敢再多言,连忙伺候她穿上了一件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了发。
楚明璃看着镜中那张尚且稚嫩、却已初现绝色的脸,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楚明璃了。她带着前世血淋淋的记忆归来,她要活下去,要让楚家也活下去,远离那个名为裴恒的深渊。
她快步走向父亲楚怀安的书房。清晨的楚府庭院,露珠未晞,花香袭人,但她却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书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楚怀安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后,端着一盏青瓷茶杯,眉头微蹙,似乎也在为什么事情烦心。
“璃儿?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见到女儿,楚怀安有些意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他是个典型的文人,清瘦,儒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迂腐。
楚明璃走到书案前,直接跪了下来。
“爹爹,女儿有要事禀告!”
楚怀安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要扶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爹爹,女儿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听起来荒诞不经,但请您务必相信女儿!”楚明璃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父亲,“女儿昨夜……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三日后朝会,有人会翻出三年前江宁织造亏空案,弹劾与父亲您有旧交的李侍郎,并攀诬您当年曾为李侍郎的一封荐书做过保。虽查无实据,但亦让楚家蒙尘。”
楚怀安脸色骤变:“璃儿,休得胡言!朝堂之事,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何况那江宁旧案早已了结……”
“爹爹!”楚明璃打断他,语气急迫,“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弹劾者乃是御史张珩,他手中有一封李侍郎门生私下誊录的荐书副本,笔迹与您有七分相似!您只需立刻派人去李府,恳请李侍郎务必销毁所有可能引起误会的书信往来,尤其是三年前关于江宁的那一批!再称病告假三日,避开那次朝会,或可免此无妄之灾!”
她将前世事后才查清的细节和盘托出,语气之肯定,神情之凝重,让楚怀安将信将疑之余,也不由得重视起来。他深知官场险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你这梦……”楚怀安沉吟着,看着女儿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心中惊疑不定。女儿自幼聪慧,但从不过问政事,今日所言,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不似寻常梦呓。
“爹爹,就算是为了安女儿的心,请您务必依言行事!”楚明璃叩首,额头触地,“楚家清誉,重于一切!女儿恳求爹爹!”
看着女儿如此,楚怀安终于动容。他扶起楚明璃,沉声道:“好,为父知道了。我这就派人去李府……至于告假,容我再思量一下。”
楚明璃心中稍定。只要父亲肯听,就有希望。只要楚家自己能站稳,裴斩就少了最有力的借口。
她退出书房时,朝阳已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庭院。她站在廊下,微微眯起眼。重活一世,她不仅要避祸,更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命运。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同一片天空下,遥远的官道之上,一辆玄色马车正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车内,那个她誓要逃离的男人,亦从一场血色的噩梦中惊醒,眼底翻涌着比她更甚百倍的悔恨与失而复得的疯狂。
命运的齿轮,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已再次缓缓转动,并且,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轰然前行。(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