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啸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感清晰无比。
他试着凝神提气,却发现内力涣散,经脉滞涩,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刺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这内伤,远比表面的伤口更棘手。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
熏黑的木梁,破旧的窗纸,身下是干燥的草垫,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视线转向窗边,一个戴着灰色帷帽的身影映入眼帘。
只见她穿着粗麻布裙,正低头摆弄着桌上的几株草药,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专注。
正是这个身影,在他濒死时给了他一线生机。
“咳……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林啸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性格虽直,却不傻,深知在陌生环境面对不明身份的高人,礼数周全总是没错的。
“小子林啸……不知此地是?”
帷帽女子头也没抬,声音透过灰纱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白沙村,渔村。你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两根,内腑受创。不想留下病根,就安神静养,少思少动。”
他依言放松身体,不再试图运气,疼痛果然减轻了些。
目光却忍不住再次落在那顶帷帽上。
在这海边渔村,这般遮掩面容,着实有些突兀。
但他谨记父亲“江湖险恶,莫要轻易窥探他人隐秘”的教诲,压下好奇,没有贸然询问。
就在这时,腹中一阵强烈的空虚感袭来,伴随着轰鸣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响亮。
林啸古铜色的脸上顿时泛起窘迫的红晕,下意识想蜷缩身体掩饰,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沈青崖捣药的动作顿了顿,并未抬头:“重伤失血,腹中空虚是常事,不必觉得难堪。”
她放下药杵,起身走向灶台,生火,淘米,动作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迟缓,却有条不紊。
粥香渐渐弥漫开来,对饥肠辘辘的林啸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沈青崖盛了一碗稠度适中的米粥,却没有走向床边,而是放在了屋内唯一的那张破旧木桌上。
她拿了一根一头被削得略尖的细竹当管子,代替勺子,插在碗里。
“自己能过来吃吗?”她问。
林啸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感受了一下浑身散架般的疼痛和虚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再次失败,额头上沁出冷汗。
他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声音干涩:“前……前辈,我……好像动不了……”
沈青崖似乎早有所料,隔着灰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她沉默地走到桌边,端起碗,却没有用那根木棍,而是就着碗边,递到林啸唇畔。
她嘱咐道:“慢点喝,别呛到。”
林啸愣了一下,顾不得许多,就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粥水滑入喉咙,极大地缓解了身体的虚弱和饥饿感。
他吃得有些急,一碗粥很快见底。
沈青崖直起身,将空碗放回桌上,不再看他。
“肠胃空了几日,初次进食不宜过多。”
林啸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感激之情更盛,忍不住又道:“前辈,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晚辈林啸,斗胆请教恩公尊姓?待林啸伤愈,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但有所命,劈柴挑水、护院守门,晚辈万死不辞!我力气大得很!”
沈青崖正拿起抹布擦拭桌面,闻言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沈,养好伤,能自己走动,便是最好的报答。现在,节省体力,勿再多言。”
沈?林啸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这位沈前辈的关怀方式,真是……特别。
但那份救命之恩和此刻的照料,却是实实在在的。
屋外传来老马灰影不耐的响鼻,沈青崖出去添了草料。
林啸透过窗户,看到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懒洋洋地嚼着干草,瞥向他的眼神竟带着几分……淡漠和嫌弃?
林啸:“……”这马,脾气似乎不小。
傍晚,沈青崖需去给村民换药。
“我出去一趟,你勿要出屋。”她叮嘱道。
“前辈放心!”林啸立刻保证。
待她走后,屋内恢复寂静。他躺了半晌,实在耐不住,小心挪下床,想在院中稍稍活动筋骨。
刚试着调动一丝内力,经脉便如针扎般剧痛,冷汗涔涔而下。
“唉,这内伤真是麻烦……”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一抬头,又对上马厩里灰影那双马眼睛。
林啸被灰影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得愈发尴尬,讪讪地挪回屋里躺下,心里嘀咕着这渔村里的活物怎么一个比一个不像凡品。
是夜,海风呜咽,林啸深陷于高热与剧痛交织的混沌之中
骨骼如被拆解,经脉似有烙铁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撕裂的伤口。
他意识涣散,在破碎的噩梦与冰冷的现实边缘沉浮。
恍惚间,一丝极淡的草药苦味若有若无地飘近。一道模糊的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榻前。
他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托起了他的手腕,指尖搭上脉门。
那肌肤的触感非常凉,让他一个激灵,又奇异的让他在温暖的倦意中渐渐融化。
紧接着,几处穴位传来酸胀感,像是有清凉的溪流顺着银针导入到经脉之中,缓缓抚平那燎原般的灼热,将散乱狂暴的气息一丝丝梳理、归拢。
在这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引导下,他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残存的意识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终于得以安眠。
沈青崖凝神屏息,指下银针稳如磐石,直至林啸脉象渐趋平和,呼吸变得绵长,才缓缓起针。
她直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不得不扶住土墙,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颤抖良久方歇。
调息片刻,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海面上明灭的渔火。
沈青崖想起多年前,师父曾言:“惊鸿,医武同源。愈人伤病,亦是洞悉人体天地运行之法。须弥纳于芥子,这方寸间的平衡,有时比恢弘招式更近‘道’之本源。”
彼时她年少气盛,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对此论不甚在意。
如今在这海隅,为这些村民医治十年,她才隐约触摸到此话深意。
或许,守护眼前这一线生机,比追寻虚无缥缈的“大道”或完成所谓的“遗命”,更为真实。
正当沈青崖心神微澜之际……
“前辈!”
林啸不知何时突然半坐起来,傻傻笑着,露出整齐的大白牙,自言自语:“前……前辈,您……您对我真好!我……我以后一定像孝顺我娘一样孝顺您!”
沈青崖嘴角抽了一下:“大可不必。”
“诶,好,听娘的。”林啸说罢,扑通一声,打着憨声,彻底沉睡。
沈青崖:“……”
……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入小院,林啸在白沙村养伤已是第三日。
伤势在沈青崖精准的针灸和草药调理下,好了大半,已能下地做些简单的活动。
他一边吭哧吭哧地劈着柴,一边忍不住偷偷瞄向坐在门口老槐树下补渔网的沈青崖。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的灰布裙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她戴着那顶从不离身的灰色帷帽,手指穿梭于破旧的渔网间,动作不紧不慢,却又极其的专注。
看着看着,林啸心里那个念头,如同被春雨浇灌的野草,疯狂滋长起来……
他可能、大概、也许……又又又找到娘亲了!找到了他心中的剑神娘亲——沈惊鸿。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已是他离家两年来,第九次产生这种强烈的预感。
前八次,结局皆惨烈。
有一次,他认定镇上一个使剑的寡妇是他娘,结果差点被对方拿着扫帚追出三条街;还有一次,他信了一个自称知道“沈惊鸿”下落的老骗子,结果仅有的盘缠被骗得精光,饿了好几天肚子。
可这一次,林啸觉得,感觉前所未有的对!
这位沈前辈,虽然看着病弱,言语冷淡,但那种深藏不露的高人风范,还有这渔村里透着的种种不寻常……都与他想象中的娘亲形象,隐隐重合。
爹说过,娘亲是世上最厉害的女子,为人低调,不喜张扬。
这位前辈隐居渔村,医术通神,不正符合吗?定是她!这次绝不会错!
他放下斧头,凑过去,想着好好表现,便拿起地上的水碗递上,虎目炯炯:“前辈,您喝口水,歇歇。这补网的活儿,粗重,要不让我试试?”
沈青崖头也没抬,手指依旧灵巧地动作着,声音透过灰纱传来:“你?你那手劲,我这网经不起折腾。”
这两日这小子的手劲她见识了,力大如牛,下手没轻没重。
林啸心道:看!这举重若轻的架势!连拒绝人都这么有气势!绝对是高手风范!娘亲是怕我毛手毛脚弄坏东西!
他不知道的是,沈青崖只是单纯心疼她那几张赖以生存的破网,修补不易。
林啸讪讪缩回手,却不气馁,蹲在一旁没话找话:“前辈,您这补网的手艺真好啊,又快又结实,比我们镇上最好的织网师傅还厉害!”
“嗯,补多了,手熟。”沈青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不补就没得吃,能不下功夫吗?
林啸内心:娘亲真是艰苦朴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前辈。”林啸开始迂回进攻,心脏怦怦直跳。“您是不是以前……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
他紧紧盯着帷帽,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沈青崖手上动作不停,随口答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年轻时候,谁没瞎跑过几年。”
这是大实话,当年她仗剑天涯,确实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林啸内心:果然!娘亲当年定是纵横江湖,见识广博!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声音都因紧张而微微发颤:“那……您肯定听说过‘惊鸿剑神’沈惊鸿吧?”
“咔。”
沈青崖补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梭子尖端轻轻磕在了木质支架上。
那停顿转瞬即逝,她随即恢复了编织的动作,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沈惊鸿?听过。江湖传闻里,那是个欺师灭祖、十恶不赦之徒,早该挫骨扬灰了。”
林啸一听就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沈青崖帷帽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么说她”?这话听着不对劲……这憨货难道……她心头一紧。
旋即告诫自己:沈惊鸿早已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沈青崖。若还想多活两年,这个身份绝不能认。
她不动声色,指尖穿梭的动作依旧平稳,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事实如此。江湖上谁人不知她杀了授业恩师,被师兄亲手打下万丈悬崖?”
林啸内心却已翻江倒海:她停顿了!她果然有反应!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是在掩饰!
他激动起来,声音不由得拔高:“那是他们污蔑!我爹说过,惊鸿剑神是天底下最厉害、最仗义的女侠!剑法通神,医道通天,仁心仁术!她……她定然是顶好顶好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那层灰纱,试图窥见一丝波澜。
沈青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这小子是话本听多了吧。
本姑娘剑法超群是真的,医道通天?那是胡扯,她当年可不会医术,我是快被毒通天了,久病成医好吧。
她假意轻咳两声,气息显得虚弱:“咳……江湖传言,多有谬误,当不得真。”
我不是沈惊鸿,我只是一介渔妇。她在心中默念,手上梭子穿梭得更快了些。
见她如此“回避”,林啸越发笃定。他深吸一口气,祭出父亲曾说过的“铁证”:“我爹还说,剑神有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她专注思忖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据说是在推演剑招、洞察入微……”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死死锁在沈青崖的右手上。
此刻,沈青崖正专注于修补一个复杂的网眼,因久坐腿麻,那右手的食指,恰好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点了几下——仅仅是为了缓解那酸麻之感。
林啸眼神亮如白昼,实锤了!
连这种不为人知的细节都对得上!
爹诚不欺我!
沈青崖对此毫无所觉,她只觉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心思全在如何将这破洞修补得结实又整齐上。
然而,在林啸的脑海里,所有的“线索”已完成了最后的、疯狂的拼接,指向那个他坚信不疑的结论。
姓氏、医术、高人风范、江湖经历、对“沈惊鸿”名字的反应、还有这致命的习惯性小动作,情感如积蓄已久的火山,再也无法压制!
他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急,牵动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这丝毫无法阻挡他的激动。
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沈青崖面前,仰起头,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虔诚,石破天惊地喊道:
“娘……!”
这一声“娘”,宛若平地惊雷,直接把沈青崖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梭子“嗖”地脱手飞了出去,好巧不巧,正打在旁边正在干草料的马屁股上。
“噗嗤……”
灰影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扭过头,用那双浑浊的大眼睛谴责地瞪了沈青崖一眼。
沈青崖更是被惊得差点从矮凳上栽下去,慌忙中伸手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帷帽都歪了几分。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眼泪汪汪的林啸,帷帽下的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瞎喊什么?!谁是你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起来!赶紧给我起来!”
林啸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失落多年的主心骨,哭得更凶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哭一边陈述着他的“铁证”:
“娘!您别不认我!我是啸儿啊!您看,您姓沈,您武功高强,虽然您不轻易显露,您医术高超,您走路没声,您杀鱼利索,您补网都像在练剑!您思考时食指会画圈,您在这隐居了十年,时间都对得上!您就是我娘沈惊鸿!”
这一连串“铁证”如同连环重锤,狠狠砸在沈青崖的理智上。
她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只海鸥在同时尖叫,吵得她头晕目眩。
她下意识地想去拿旁边小几上的水碗喝口水压压惊,可手却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指尖刚碰到碗边,那半碗凉水便“哗啦”一下,全泼在了自己灰布裙子上,浸湿了一大片。
沈青崖欲哭无泪,她本想霸气反驳,结果先把自己弄了个狼狈不堪。
“我……我不是……”(记住本站网址,Www.WX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